那天下午,办公室里来了一只细小的蜻蜓。下班之后,办公室里剩下我一个,蜻蜓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游荡,它是轻盈的,庄重的,不向窗纱乱撞,只在墙与天花板的夹角里徘徊。
我不知道蜻蜓为什么来这儿,只有一种可能,它迷路了。它走进了一个迷宫,从大门进来,在楼梯上拐一个弯,上到二楼的通道,右手边第一个门的后面就是办公室。这对于蜻蜓而言,也许已经绕了许多个弯了。它不曾飞入过一个封闭的空间吧。
蜻蜓的飞行与我上下来去的简单路线一合辙,就着了魔了,中了邪了,入了梦给一个梦魇压住了。它并不急于反抗,至少它没有失态,不象窗纱上的苍蝇那样。
第三天的某一时,我看见蜻蜓在天花板与墙的夹角里巡视。墙体由一种涂料涂成,一样白,东西南北浑成一体,仿佛坚硬的一场雾,总不散去。我想带它出去,这样做,先得逮住它,这样暂时牺牲了自由的解脱是它所愿意的么。上班的时候,还有一道门可通,下了班,门一关,出去的可能就不存在了,这一段时间,蜻蜓的处境是绝望的。它不理解门与窗,给纯粹的墙壁合围。它在一座坟里,是一个殉葬品。然后是白天,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四个鬼怪穿墙而入,其中的一个打量着它,想逮住它。
有一刻,蜻蜓落在电脑上,栖在显示器一角,尾巴下垂,向背上收敛的翅膀比空气还轻,仿佛若有光,象空气里一条隧道的狭窄入口。它落到这样一个境地,驮着它的出口,巡视着。
盯着显示屏,指尖说一句话的时候,蜻蜓从头颅与电脑对峙而成的峡谷里无声息地过去。是在寻一条出路么,这道临时峡谷不通往任何地点。它徒然飞了过去,最美好的飞行也不过如此了。
盯着字迹的眼光被截断,视线随之而去,一句话正写出一半,中止了,跳过一行,写道:“办公室里飞进来一只蜻蜓,真是超现实啊。”失去了后一半的句子完全被忽略,甚至不被删除,剩在那儿显示道:一只蜻蜓飞过。它甘愿被打断,它是迷失在意义里的话语,以无休止的诉说填充空虚。它就是虚空,一句没有意义的话,一个小小的虚空,向着绝大的虚空里堆砌,想填满它,就扩充了它。从没有这样的事发生过,一只蜻蜓飞过一串字迹,飞过形成与正待形成的两个字眼之间,截断了言语之流。
一只细小的蜻蜓,在办公室里没吃没喝地飞了两三天,它没有力量打断一缕远离了烟灰即将消灭的烟气,它利刃一样截断了视线。思绪在无意义的字迹里给牵引而出,这个有翼飞翔的精灵,它没有要逮住我,它自身也已迷失,它仅仅将我带到了它的身上,给我以近在咫尺的真实的飞翔。
封闭的空间就抹杀了飞翔的意义么。翅膀的后面是否也有桃源。神思要舍身而往,却是不能够的,一如这蜻蜓在办公室里。
好几天没看见蜻蜓了,它终于飞走了,或者死掉了,都一样的,这个与它格格不入的办公室剩在这儿道:一只蜻蜓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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