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2-7-29 19:28 编辑
灾年的春节,母亲用凭票供应的那点儿油、糖做了些白皮点心。这种家作的点心绵细如酥,有种香喷喷小麦粉气息,有人来拜年便端出来。 客人以本校教授为多,闲谈的内容很广,北大、琉璃厂、高等文官考试、北平画法研究会、共进社、民国十八年赈灾,和胡笠僧、冯玉祥、于右任、王若飞、李仪祉、蔡元培、徐悲鸿等许多古经,可惜没记下来。 初五的午后天忽转暖,阳光从老槐树梢斜着投下,穿过玻璃钻进屋内,投下一地斑驳,消融的雪水在檐下水槽里一片喧嚣。 我正欹在床头看书,听得外间客厅棉布帘咣啷一响,接着一阵茶盏叮当,母亲呼唤父亲,便知有人来拜年了,听声音是个名叫单德水的老头。其为人也,黑黄面皮,锃亮的秃头,高瘦如鹳,走路脚抬得很高,望去颇类民初乡下冬烘。即便是件新衣,穿在他身上也像旧的。 单老汉不是教授、讲师,却总戴着副水晶眼镜,看着便似有些学问。这位年近六十的老头确切身份是学院的妇联主任,不免疑心他找父亲能聊些什么。 父亲说得不多,几乎全是单德水评书般絮絮叨叨。便听他道“……局长是个清官,好官,大汉子,威威武武的,就是性子有些儿躁。我当了十多年差,这样的好官没见过二个。 “他小我十一岁,见面从不叫我名字,笑眯眯叫老单。老单呀,吃了没有?老单呀,天眼看冷了,你屋的炉子盘了没有?他很看重我能写会算,诚实干练,常在集合排队时要别的警官拿我做榜样。” 想不到这老古董旧社会还当过警察,那年月这样的历史,一般人都藏着掖着,唯恐被人提及。 “那年秋里的连阴雨你还记得不?下了半个月,城里城外,塌了多少房!局里原来的围墙是黄土夯的,也塌了几段。局长说,这个墙得马上修。不是修理,是重建,一水儿青砖重建!要建得结实,建得高大!这不仅关系到警察局的门面,还关系到我们的警容风纪,精神面貌,乃至省城形象。 “半年后一天,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闭了房门,语重心长地说,老单呀,修墙的钱筹得差不多了。我思量来思量去,这事只能拜托你老哥给我操持。往后去修墙的事务由你一手包办,把这个忙给我帮到底!别人我不放心! “上峰如此器重,咱还有啥说的哩?其实我家的房也得修了,但总得分个轻重缓急,咱是个当差的,公事自然大过家里的事。 “为不辜负局长的信任,我亲自跑砖瓦窑,跑砂石,跑泥灰,寻车子,请泥瓦匠,还管着勘察、下线、监工。怕有人偷材料,晚上还得巡夜,半个多月没睡过囫囵觉。家里娃哭婆娘闹,我都没管! “墙修成了,一砖到顶,高高大大,严丝合缝,逮个蚂蚁放上它都钻不过去。刚一竣工,我就把一应料钱、工钱,买了多少页子砖,多少砂石、多少灰,用了多少,剩了多少,详详细细拉了个清单。反复核对无误,附上全部收据发票,一股脑儿交给局长。不瞒先生你说,这也是我这辈子干的唯一一件最得意的大事,不容易呀。” “好!踏实,谨慎,公而忘私,旧社会你这样的警察不多见呢。吃点心吃点心,”父亲赞道,“你们局长该重重地奖你才是!” 传来吃点心的吧嗒声,喝茶的汩汩,之后一声长吁。 “唉,我说了,局长是个清官,好官,就是性子有些儿躁。他拿着清单仔细看了几遍,又要了卷尺,我们俩相跟着,挨着围墙量了长量高,从上到下一层层数砖头,之后便回到办公室关了门。 “我估摸局长要亲自算算我报的钱物与实测是否相符,他这是为我好。旧社会警察局风气不正,总是不做事的非议做事的。局长他这么做,也是为堵一帮闲人儿的口,免得事后说三道四。反正咱心里坦然,上峰亲自算算,更明白咱是个啥人了。以后遇上大事,用着更放心。” “这局长倒是个脚踏实地的人。”父亲说。 单德水道,“没承想明明白白一件好事,硬叫我这黏糊儿脑子弄成了糨子。第二日出操站队,局长来了,讲了几句廉洁是为政之本,突然厉声点我的名,命我出列,随手把两份单子摔在我脚前。一份是我拉的清单,一份是他的复核。他要我当众说个明白,我的清单上多列出来的两千二百多页子青砖哪里去了。 “我一下懵了,局长的文化、见识十分了得,要说他算错了我算对了,连我都不信。 “我拿着单子看来看去,那些数字像一群蝇子在眼前乱飞。一边只管自言自语,咦,怪呀,真的,这两千二百多页子砖哪儿去了? “不怨局长,人家给我机会说明,我却一味粘嘛咕咚说不到点子上。硬把人家惹得黑血潮翻,断定是我中饱了私囊。当场叫人把我按倒打了五十军棍,自此除名,永不叙用,以儆效尤。 “军棍是用于军警的重刑,轻易不用。亏得我平素人缘好,又是多年的老人手,弟兄手下留情没着实打,否则垤不到五十就没我了。就这也垤了个皮开肉绽,人事不省。几个弟兄把我抬回家,婆娘娃哭得昏天黑地。弟兄们说,医生说了,别看大腿、沟子血里糊拉,好在没伤到骨头。” “唉,不承想你老哥还遭过这罪。”父亲同情地附和。 “是呀,这事目前只有娃他妈记得,咱学校任何人都不知道,档案里也没。若非今日吃着嫂夫人烙的点心联想起这档子往事,还不知要憋多少年哩,一吐为快呀。先生你出了名的厚道,想必不会说给外人。” “这个自然,你放心。既然你觉得这点心还可以,就多吃几块,我们还有许多。”父亲为人自来谦和,“然则此事与点心何干,那两千二百块砖究竟怎么回事?” “你听我说嘛。第二日中午,科长提着一摞点心匣子来了。科长说,老单呀,你受苦了。昨天你挨打,局里没人不吃惊。你这么个老实人怎么会突然看上公家两千页子砖呢,实不像你一贯为人。后来有人提醒,会不会局长把埋在地里的墙基没算进去?于是赶紧刨开墙基数数,不多不少,漏算了两千二,赶紧报告局长。 “局长听了,登时便红了脸。大骂我们酒桶肉袋饭囊衣架乌龟忘八马后炮,一窝子全是冗员,就像恨不得当场把众人都裁了。我这是代表他老人家慰问你的。老哥你就安心养伤吧,你发达的日子不远了呀。 “唉,你看我说的对不对,局长是清官,好官,就是性子有些儿躁。事后想想,墙面得多少砖,墙基得多少砖,墙面、墙基一满得多少砖,全局只我最清楚。若非那番昏了头,大模儿算算就能报出来。你说这能怪得着人家嘛,人家还叫科长给我捎来四匣子点心哩,是德懋恭的水晶饼呀,眼下有钱都没处买。唉唉,看我说的,嫂夫人烙的点心跟德懋恭的水晶饼像得很,好吃,好吃呀。” 单德水走了。父亲对母亲说:“这个老单,实在不通得很。明明是个主观刚愎的糨子官,他以为是清官、好官。不明不白捱了顿饱打,还感恩戴德得很,真可谓糊涂到家了……那几封水晶饼,亏他咽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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