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在一个公众号看到推荐苏枕书的新书《有鹿来》，贴了部分文字，读来倍觉清新雅致，又感觉似曾相识。微信读书搜了没有《有鹿来》，便网上下单去买。那时上海还发不了货，所以翘首以盼等了些日子，昨天书终于到了。在等《有鹿来》的日子，在书架上翻到了《葛原与春时》，作者恰是苏枕书。《葛原与春时》是2016年病中购得的一本书，书中夹着小小的干花花瓣，提醒我似曾相识的渊源。
昨晚先是看了两集纪录片，一集是《但是还有书籍》之“设计师的纸上王国”，还有一集是十集大型纪录片《先生》之“梅贻琦”，然后将漫漫长夜很奢侈地交给苏枕书。《有鹿来》读了三篇，在淡淡的表述中读到了伤逝之叹，还有某种无需说出口的持续。是的，持续。不必苦苦坚持，恬然持续就好。
十一点钟的时候关了空调，点了蚊香，却仍无睡意。于是再度翻开《葛原与春时》，第一篇《陆桥旧事》上周已经读过了，今天读第二篇《陆桥》。陆桥是她心中念念不忘的地方啊，还用得着多解释吗？
苏枕书的小说长着散文的模样，又或者说，苏枕书的散文有着小说的内里。又或者说，散文也好，小说也罢，于苏枕书她这里，原都是一个云淡风轻的不重要。提笔书写，从表面上看，可能比其他艺术表达形式要便捷得多，你只要有一叠纸，一支笔，让笔管中的墨水变成文字自然流淌下来便好。但读多了，便也发现，人人都可以有一叠纸，一支笔，人人也得有自在表达的权利，可这文字表述的才情，实在不是仅靠勤奋和操作便捷便可一蹴而就。
想必苏枕书作《陆桥》时，尚未去日本京都，那时候的她应比今时今日更加年轻，所经历必也不如现在丰富。《陆桥》这篇文章我也不是第一次读，然而昨夜重读之后依旧哽咽在喉，久久不能放下。我想，读者与作者的共鸣是很奇怪的一件事，苏枕书本人现在读自己从前写的《陆桥》还会找到当日书写的心境吗？她会觉得，那年的《陆桥》原比我今日的《有鹿来》更有笔力之美吗？我说了，《有鹿来》我只读了三篇，篇篇都能知觉她字里行间的清雅和筋骨，但《有鹿来》可能是她以文字搭建思想的一场大戏，而《陆桥》在我读来，却是看我当年白衣年少，却独叹人世缥缈的清音。
有的人注定很早就能触透人世的种种哀恳之貌，且能在不经意间，用别人不具备的笔墨能力将这种种人世哀恳之貌氤氲描述出来。比如苏枕书。和她的《陆桥》。她也许对此是不自知的，因为不自知愈加显得一种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的分外动人。
陆桥是一个地方，可能就是苏枕书故乡南通的某个小镇，南方的，水墨画似的。《陆桥》是有故事的，故事的主核就是陆阿公病了，肺上长了个坏东西。故事从去年的入秋开始，到来年的盛夏，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时，而故事就结束了。
《陆桥》故事的主要内容是写陆阿公病了，依循这条线索，苏枕书写到了人世的很多东西。比如：儿女的反哺、谋生的多艰、求学的渺茫、祖孙的情谊与别离、兄弟姐妹之间的帮衬与猜忌……每一个话题都很宏大，也很沉重，但枕书的笔墨却云淡风轻而又苍凉四起。我在字里行间可以读到她的年轻，却又同时可以感知她自己或许并不知晓或者知晓也无能为力的少年白头的哀凄。
《陆桥》故事的主要内容是写陆阿公生病，而故事的最主角却是陆阿婆。陆阿婆会默默接受陆阿公得大病的事实，她想好了，要好好服侍他到他走后，再来安排自己。她一边听儿女们讨论是要送阿公去医院开刀还是留在家里将养，一边不忘记四下里收拾各种东西给匆匆来去的小儿子小女儿带走。地里刚拔出来的带泥土的青菜，专给孩子们留着的红皮土鸡蛋。放寒假来看外公的外孙女冷了，她拿出自己陪嫁的兔毛大衣给她披着，外孙女临走还披着，她说你带去。陆阿婆和二儿媳一起值夜照顾陆阿公。阿公嚷疼，二儿媳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杜冷丁要给他注射。陆阿婆抢下来，哽咽说：还不到时候吧？睡到半夜里，陆阿公坐起来说肚子饿了要吃粥，二儿媳闭着眼睛说拆一袋蛋糕塞他嘴里喂喂吧。但陆阿婆却披着衣服去灶间熬粥了，蓝幽幽的火光舔着锅底，粥的香味慢慢弥散开来。陆阿婆端着熬好的粥来到陆阿公病床前，但他已又沉沉睡去了，陆阿婆的老泪慢慢落下来。
陆阿公的病在四季里时好时坏，不过懂的人都读得明白，冬天过去了，春天也来了，盛夏如约而至，但陆阿公终究是渐行渐远去。有一天他忽然精神头很好地对陆阿婆说他要去看看王素莲。王素莲是谁呢？张爱玲说过白玫瑰与红玫瑰，如果说陆阿婆是陆阿公的白玫瑰，那么王素莲就是陆阿公的红玫瑰了。他将病死，而未忘心中的红玫瑰。陆阿婆就只好扶着陆阿公来到王素莲绿萝半掩的门前，陆阿公以杖叩地朗声道：王素莲，我来看你了！陆阿婆强忍心酸与尴尬，还有几分窝囊。好在王素莲却很自然，她将老陆让进一张大藤椅里，又在紫藤架下的花阴里摆了茶点招呼陆阿婆。王素莲和陆阿公笑谈并不避陆阿婆，她还一手拍在陆阿公腿上说：啊老陆你看起来好多了！而后却又温柔地回顾陆阿婆：你瘦了很多啊。这时的陆阿婆终于从容了，在这青天舒朗，流云宁淡的光阴岁月里，还有什么比得过这一刻白玫瑰与红玫瑰的共话家常？
盛夏的夜里，河风清凉，天空洁净，月色明朗。陆阿公在他离去的路上慢慢行走着，陆阿婆搀扶着他，渐渐地，自己亦齿摇发落。苏枕书的故事《陆桥》哀而不伤，那些在岁月天河中沉渣泛起的人世缥缈，有着淡淡的美与淡淡的忧戚，就像白衣少年的白发和零落在她发上与衣间的点点落花。一碗粥在将凉未凉时的温度，是最适合碰触的唇。一盘蚊香在隔夜后寸寸成灰，就不必倒了吧，留着这与夜不朽相依的记忆，在湿润的嗅觉里地久天长。
啼妃2022年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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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24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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