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和外婆回乡探亲,虽然七岁就离开了那儿,但因年年回去,并不觉得有什么触目的变化。桥是翻新过了,式样却还依旧;河道疏道了一下,千奇百怪的漂浮物基本肃清。左邻右舍,除了岁月催人,淳朴的仍然淳朴,刁蛮的不减当年。
到亲戚家是上午九点多钟,离午饭比较遥远,于是想起小时候上的幼儿园和小学。走过去大概七、八里路,阳光和暖,“冬”高气爽,沿路田舍房屋,远近皆有人家,估计不会闷。于是说了一下,独个儿往小学走。姨哥的女儿年方四岁,唤作小琴,死拉着我的袖子不放松。谈判的结果是我搀着她一起去。
幼儿园才一刻钟就到了。旧迹丝毫无存,立在那里的是玩具加工厂,据小琴说又叫“娃娃厂”。也许我真像某个朋友说的“外热内冷”,心里没有失落惆怅,好象早有预感,眼下不过是预感应验。看杂志时曾见一篇大文,开头就说:“我捧着一杯咖啡,顿时泪流满面。”我来不及看下文,先就毫无心肝的笑倒。我抱歉我没有那样纤细饱满的情绪。
小学要远得多,小琴人小步短,我只得放慢了速度等她。她年纪小,却很健谈,琐琐碎碎,说着许多大人的话,狗不听话,猫不捉鼠,邻居不讲理。我听得有味,夸她说得好。“一个穷困人家的孩子,他没有任何值得自我炫耀的地方,当他的某一方面‘才能’……受到夸奖,他心里自然充满骄傲。”梁晓生这话完全适用于我的姨侄女。她的话越发多了,说起跟她玩得好的小朋友,甚至一度说到学费太贵,那过来人的口气,实在让我惊诧。大人总拿小孩子当个不懂事的玩艺儿,说到很多话题也不避忌。小琴小小年纪,居然就接触到这些问题,我想是不必要的沉重。
小泥路和水泥路只有一字之差,但是走在上面的感觉却那么不同。在晴朗的日子里,我很乐意踏在泥上——即使拖拉机“突突”开过,扬起灰尘。不过为了这一点“审美需求”,对泥路表示过分的赞美,就自私得近乎专横。可以想象一旦下了雨,这条小道会烂成什么样。自行车骑过就是一道窄痕,摩托车驶过是宽而扁的车痕,一对对小脚印则是孩子们的:有的并排,有的是旧脚印上叠着新的。假如风再大一点,娃娃再小一些,手上撑着小布伞……五六岁的时候,逢到刮风下雨天,我上学时总是深一脚浅一脚,格外吃力。可能乡***认为铺一层沥青是极其浩大的工程,但愿它至少先“进化”成石子路。循序渐进是中国人的习惯。
小琴问我怎么不讲话。我回答说我很容易走神。事实也是如此。街上,公交车上,同事和我面对面说话的当儿,思维常常岔开去。有一次无意中在《我在,我思》里看到一段话,从此就不为精神不集中感到惭愧了:“思维不受感觉、知觉等经验成分的限制,要遨游于广漠的天地,窥探深邃的宇宙与繁复的人生奥秘,往往悟出熠熠发光的真理。善于进行思维的人是幸福的,自由的。”限于天姿,我悟不出真理,但我决定我是幸福的。
一进小学,第一感觉是教学楼高了,操场小了,草坪、花坛则是一九八四年所没有的。很多人喜欢抚今追昔,在想象中我也挺喜欢。但是真正身临其境,看到小校友们整齐地坐着听课,听到朗朗的读书声,隐约又看见教室墙上贴着“五讲四美三热爱”,愉悦还是多过伤怀。淡淡的感触像青草的香,不留神几乎觉察不出来。一个共同的体验是童年时觉得很大的东西,成年后发现原来并不那么大。我一向都以为乡小学占地颇广。这印象是有来历的。清楚记得某次上课讲话,被老师留下来“罚抄”,七点多,天黑透了才背着书包迈出教室。当时陡然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探探学校究竟有多大。我悄悄绕到学校最东侧的围墙,然后转身向西,缓缓地走,走,像从事着伟大又神秘的事业。天很冷,星星很亮,办公室都熄了灯,只有我们班有灯光。我擦过校长室,穿过大操场,双杠单杠在夜色中像是活的,跳远的沙坑像一张大嘴巴。离最西面的灰墙还有十几米时,觉得一阵剧烈的恐怖,意志力突然崩溃了,如同被什么东西追着,一路折而向南,冲出校门,慌张中透着委屈,末了竟哭起来——学校为什么这么长呢?我看着二十多年前的小男孩,羡慕他对世界怀着的虔诚和敬畏。现在,在灿灿的日光下,在身边小琴的陪伴下,在而立之年的前一年,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自东至西扫完了整个学校。先前的愉悦烟消云散。不来还好些,我想。
前一阵看台湾赖声川的话剧《暗恋桃花源》。那其实是两个故事,一是《暗恋》,二是《桃花源》,彼此间不断的互相打断,不断的互相拆解,把民国、古代一锅煮,形成奇异的对抗后的平衡。在关于“桃花源”的故事里,武陵人觉得世外桃源是个很乏味的所在。每当他激动、愤怒、思乡,就有两个白衣飘飘的男女,挥舞着花锄、纱囊,用一种昏昏欲睡的腔调,漫声吟道:“放——轻——松,放——轻——松”,仙风道骨得令人发指。隔河观景是明智的,近距离地看得毛孔毕现,多半难以满意。我对我的小学也是这般(香港早期有部武侠片《魔域桃源》,刘德华、赵雅芝演的,里面那个“自给自足、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去处最终也被外界强行打破了)。
回来感到路变长了,原因是新鲜感的降低。我怕小琴走不动,抱了她一程。为了打发时间,同时也为了忘记刚才,我一路指点着,讲给她听。哪一处是我捉迷藏弄伤了脚的,哪一处是跳格子耽误了回家的,另有一处是个老头子家的粪坑。我们七八个同学齐心合力,积少成多,团起一个极大的雪球,推进粪坑里去。“嘭”的一声,“浪花”溅起多高。小琴听得哈哈笑,说老头子前天还打儿子的。儿子有点傻,五十几岁还没娶老婆。老头子又疼他又恨他,以前是和老太婆一起疼一起恨,从去年开始一个人疼一个人恨。他的傻儿子请我吃过鸡蛋,是个好人。
不久要过年了,村子里的喜气蠢蠢欲动。年糕切成一块块的,馒头上点上俏丽的桃红点子。窗玻璃上的剪纸都是各家自己做的,分明有些比赛的意思。这段时间田里没有活儿干,家家除了忙年,就是打麻将。吃过午饭,外婆和三个亲戚说“打两圈”,小琴和小姐妹在房里看《西游记》。我出门照例带一本书,这天拿的是俞平伯的散文,翻了几页,感觉在这环境里读他的书不对劲儿,就也加入看《西游记》的行列。《今生今世》里说“最有资格做圣母或地母的要算观世音,但《西游记》里的观世音菩萨倒是像姐姐。”《大话西游》中唐僧满口“观音姐姐”,算是胡兰成的隔代知音。但看小琴她们那样投入,一个个鸦雀无声,又或咧开了小嘴憨笑,我真希望他们也有机会看到《哈利•波特》和《恐龙特急克塞号》。前一个是新电影,后一部是老电视,外国的月亮不比中国的圆,总是看着月亮的一角却未免是种缺憾。
外婆一坐下打麻将,就不能指望她在四点钟前起身。我提了亲戚送的土特产,先去了车站。车开动时我想起吴昌硕刻的一方印章“明月前身”。他是悼念他的亡妻,我不清楚我是悼念什么,又或是什么也不想悼念。但这印章的名字,却出奇的合于我在车上的心境。
中途有个大叔想少给两块车钱,伶牙俐齿。售票员说不过他,有理反似没理。驾驶员怒气勃发,停车抽烟,以示绝不妥协。满车沸腾,有的骂大叔是个老无赖,有的骂驾驶员误了大家时间。嘈杂盈耳中,我拿出《俞平伯散文集》,这一次却看得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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