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袁英杰来得很及时，他没想到，严惠芳等谁都没想到，仅隔了一天，孙家明的情况急转直下。众人在洪院长的办公室内，俱显焦虑。
严惠芳急道：“他昨天还能说能走，怎么今天就连说话都困难了？”洪院长说：“他这个病，本就容易反复，只没想到起伏会这么大。以现在的各项体征来看，病情是急剧恶化了！”卓医生也说：“孙家明的身体机能迅速衰竭，出乎我们的预料！”袁英杰说：“要是马上手术呢？”卓医生说：“以他现在的情况，做这么大风险的手术……是不行的。”袁宏年颤声提议：“假如……碰碰运气呢？”洪院长说：“在孙家明身体尚可的前提下，手术成功率也只有一半。现在做，不是碰运气，而是催命。原谅我这么说，但这是实话。”严惠芳等互相看了一眼，每个人额上都渗出了汗。
洪院长一锤定音：“目前只能设法先稳住他的病情。”
所有人都到了。苏春晓去护士站找袁媛，同学们在病房外走来走去。郝乐乐道：“急死人了，为什么探病也要排队？”徐薇满腹疑虑，不敢询问，怕听到她心里想的那些话。蔡飞、蒋凌峰一见苏春晓走来，忙迎上去。
苏春晓说：“医院已经限定，每个人只能探视两三分钟，而且不能跟病人多讲话。”
门开了。袁宏年出来，眼睛红红的。苏春晓欲言又止，扶他到长椅上坐下。
郝乐乐、蔡飞进房，蔡飞挤出一个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们来看你了。”孙家明极轻地“嗯”了一声。严惠芳喂他喝小瓶酸奶，他才喝了两口，又吐出来。郝乐乐难过地说：“这可怎么办啊？”严惠芳抹泪道：“饭是不能吃了，粥只能喝一点点，现在连酸奶也喝不下去了！”
蔡飞问道：“阿姨，他的胃怎么了？”严惠芳说：“昨天我们问了卓医生，说是肝脏、脾脏肿大，把胃挤得很小，吃东西根本消化不了。”孙家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张了张嘴。
袁媛在外面敲敲窗子，打手势要他们出来。蔡、郝二人只得辞出。徐薇正准备进去，袁媛说：“不能呆久了，他耗不起精神。”徐薇隔着窗子眼巴巴地看着孙家明，咫尺天涯，可她终究向蒋凌峰说：“我们别进去了，他又费神。”
蒋凌峰猛然道：“你们医院怎么看的？有没有给他用药啊？”袁媛气道：“这是什么话？你知不知道卓医生、洪院长他们会诊了多少次，有多少天没好好睡个觉了？”徐薇蔡飞等忙劝。蒋凌峰才不作声了。袁媛口气软了些说：“你们这两天没事，多抽空在走廊这儿看看他吧，我怕他撑不了多久……”徐薇大骇，袁媛看了她一眼，住了口。
当夜卓医生彻夜守着，给孙家明检查，到了凌晨便说：“血小板降到了一万以下，发‘病危通知单’。”袁媛忙着出去。严惠芳无措地跟着她跑出跑进。袁媛道：“严阿姨，值班室有电话，您赶紧把孙家亮、吴小梅叫来吧！”
吴小梅接到电话前正拂拭着母亲的遗像，轻道：“妈，今天早上孙家的银杏树忽然有根小树枝断了，那是家明的生命树，害得我看了一天都心惊肉跳的。你在天有灵，保佑家明逢凶化吉，有惊无险，早点好了，早点回村来！”
电话一响，吴小梅、吴志广同时打个寒战。吴小梅看看吴志广，惊疑不定。吴志广说：“接呀。”吴小梅推道：“你……你接。”
吴志广接了，脸色一变，招手叫吴小梅来。吴小梅就知道是到了最后关头了。
她次日起了个绝早，辗转倒车，下午就赶到了医院。这时不仅严惠芳和袁家全家以及徐薇等人在，连孙家亮和程主任等亦都齐集。吴小梅对孙家亮说：“家亮……”孙家亮哭道：“小梅姐，我就是不懂，我哥这样的好人，做了这么多好事，为啥老天就不给他个好日子过，非要折腾他呢？要是能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命我也情愿啊！”吴小梅给他擦擦泪，进门走向床边，与严惠芳、徐薇招呼。徐薇笑笑，笑意淡薄，愁眉深锁。
严惠芳对吴小梅说：“你来啦？昨天把我们吓得魂不附体！今天血小板又回升到两万，人清醒，也能说话了。可是……”吴小梅迅即明白孙家明极可能是回光返照，她抑制住满腔悲痛，沉毅地在床头坐下，含笑道：“家明，我来了。”
徐薇退出房去，坐在孙家亮旁边，柔声安慰。她没想到，郑希杰风尘仆仆地走了过来。他隔窗朝里一张，眉头一皱，掏出一张支票塞给徐薇说：“这是五十万，你快给孙家明交了。”徐薇笑笑说：“手术费已经有了，不过还是谢谢你。”郑希杰愣了下说：“哦？凑够了？”孙家亮擦擦泪谢他，把全村打工的事跟他简要说了。
徐薇把支票退回给他，他不收，一转念间给了孙家亮。孙家亮想推却，苏春晓使眼色阻止了。孙家亮对这位与自己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风华出众的阿姨有种敬畏，虽不明苏春晓何以让自己收下这钱，却还是先接在手里，想这些事将来总可以慢慢处理的。
徐薇向郑希杰轻声道：“你那边怎么样？”郑希杰的神情是疲惫而又高昂，崎岖坎坷他全然不提，只简单地说：“赢了。”【小余高见：真男人！】
徐薇正要说话，吴小梅在内喊她和“旁边那位先生”。徐薇只得和郑希杰一道进来。
孙家明目视徐薇说：“你……也有一个镯子。”徐薇低头说：“我告诉过你，是兰姨送给我的。”孙家明此刻感应分外敏锐，向徐薇语意双关地说：“郑……先生也有一个……”郑希杰摸着手镯，略有些发窘。徐薇垂泪不答。【小余高见：开放式结局，徐郑携手、分手都有道理。携手是郑希杰对徐薇的确痴情，又有孙家明临终示意。分手是徐薇一生郁郁，郑希杰做得再多，也打不败一个已经去世的人。】
孙家明转看吴小梅，二人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孙家明嘴唇动了动。吴小梅握住他的手，轻道：“你想说什么？慢慢说，我听得懂。”孙家明声音很小，说得却很顺畅：“妈和家亮、小学，都托给你了！”吴小梅连连点头，泪水滚滚而下。【小余高见：这是孙家明在与吴小梅告别。与徐薇告别很长，与吴小梅告别却只一句分量极重的托付。】孙家亮抱住严惠芳痛哭。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照着孙家明，他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异常明亮，他清晰地看到二十多年的辛苦路，那些灰暗或华彩的片段。虽有那样多的遗憾，可此刻他的轻快之感远远压倒了不甘和留恋。他飞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黑暗中仅有微光闪动，可是他不害怕，他听到了那一头的美好的音乐，越往前飞越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和舒畅。光线渐渐笼罩了他的全身。突然之间，他飞出了隧道，挣脱了桎梏，一股极强烈的惬意遍及全身。他眼前是一个空前宏伟、光洁又瑰丽的世界……（老柯意见：此段显而易见是说孙家明上天堂了吧？小说越轨的笔墨也不仅这一段了。）【小余高见：也算让人有所安慰，这一节写得很玄妙，让人浮想联翩。对于柯老师的振振有词，我拈花一笑。】
一个月后的某天，袁英杰一开门，见苏春晓大箱小包地收拾东西，吃惊地问她到哪里去。苏春晓说：“我决定和你离婚。”袁英杰大惊：“你知道我现在有多难受吗？你还要在这时候给我雪上加霜？”苏春晓道：“在医院时我就打定主意了。不过那时孙家明还在弥留，我觉得提这些事不合适。”袁英杰又悲又怒：“现在就合适了？我刚刚失去了儿子……”
苏春晓打断他说：“在你竞聘副主任之前他就不是你的儿子？【小余高见：袁英杰如愿以偿当副主任了。我好奇的是，原来那个信守沉默是金的滑头副主任哪里去了？被拉下马了？被调到别的系了？此事和程主任又有多少牵连？似乎袁英杰和程主任关系不错的样子。此等夹缝文章，想想也颇有兴味。】他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不管在生活中，还是在道德上，我都有洁癖，容不下一点污点。这一次我看得很清楚。”她“啪”地合上皮箱说：“媛媛那边我会跟她说明一切，其余的事，我们稍后再说。我只带走一套咖啡杯，一箱书。”她开了门出去。袁英杰欲拦无力，难堪地双手抱头，跌坐在地板上。【小余高见：以苏春晓的特立独行，有这个决定也不奇怪。我喜爱并尊敬这位杰出的女性。】
严惠芳、孙家亮、吴小梅带着孙家明的骨灰回村那天，寒风凛冽，残阳如血。孙海潮、林校长接到村口，强忍悲伤说：“回来啦？”严惠芳点头。孙海潮一把抱住孙家明的骨灰哭道：“家明呐！”林校长颤抖着去摸骨灰盒，并无一语。
吴小梅捧着孙家明的遗像，一路到村小学，绕着校园慢慢地走。远处现出一个小小的影子，移动很快，到近处看清是小鹏忙忙地跑来，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跑。
吴小梅说：“小鹏，你来干什么？”小鹏过来说：“我妈叫我陪家明哥看学校。”孙家亮也来了，和吴小梅并排走在前面。小鹏搀着孙家亮的手，稍微落后。
林校长在校门口望着吴小梅、孙家亮、小鹏，泪眼婆娑。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他瘦削的身子始终立在那里。
三天后，全村在小学操场上举行送别孙家明的追悼仪式。大雪纷飞，众人穿得厚厚的，排成好几排，连王奶奶也不顾劝阻，扶着永发、德强嫂来了。
孙海潮忍痛道：“惠芳啊，你把家明的遗书给咱老少爷们念念。”那是徐薇等四人在宿舍为孙家明整理遗物时发现的，叠得齐齐的几张纸，放在文具盒里。孙家明生前未有任何暗示，仿佛他准知道徐薇他们不会漏过他的心意。他那本账本子归吴小梅保管，上面的“债”全还完了。
严惠芳哆嗦着掏出那遗书读道：“妈、家亮、小梅、林校长、海潮叔：我知道我的病很难治了。一开始我很害怕，人没有不怕死的，特别是在我这样的年纪。后来我想开了，怕没有用。再说，我已经来过这个世界，认识过你们，做了一些我想做的事。唯一遗憾的是我放不下乡亲们。志广叔、王奶奶、孙婶、德强嫂、永发、二喜，在医院的几个月，我夜里经常梦到你们，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如果可以选择，下辈子我还到咱村。我曾听小梅说现在流行‘炒作’，如果我的事可以做噱头，帮咱村募集点资金，发展点产业，你们也别浪费了……”她哭得读不下去。众村民无不泪流满面。
孙海潮红着眼说：“下面我宣布一个事情。因为家明没做手术，五十万医药费没动。还有个新加坡的郑先生又捐了五十万。【小余高见：郑希杰的钱派上用场了。】根据家明的遗愿，这一百万用来成立一个助学基金，帮小鹏这些孩子们完成学业，给咱同心村培养出更多的好儿子！”
孙海潮授意永发去敲响大钟。小鹏等孩子朝着银杏树的方向跪倒。
雪花小心地、轻柔地落下来，怕惊扰了谁似的。因为没什么风，它们并不四散飞舞，只是从天空静静地垂降，静到极处，又仿佛能听到一点声响。雪花覆盖了地面，覆盖了屋顶，覆盖了城市和乡村，覆盖了前世和今生，覆盖住尘世的欢喜和悲苦。
天地之间，静穆、安祥得如同永恒。
（老柯意见：长篇小说《儿子》头绪纷繁，人物众多，作者总体上处理得还算得当，情感也较饱满，除结尾外，基调较为阳光向上，有一定的社会意义。不足之处除文中夹批所说的那些，致命伤总结起来有三：一是出现若干神神叨叨、云里雾里的段落；二是农村部分的描写太落后于时代，多少年才出第一个大学生，及付不起学费要全村集资这种事，与日新月异的当下相比，是远远滞后的，其价值也就受到影响；三是为了催泪，让一号主人公未手术即病死，致使同心村全村打工筹来的五十万元手术费落到空处。如让孙家明学的不是新闻系，而是生物学系，没有病死，而是病情得到控制，回村通过培植草莓、葡萄等转基因新品种，带领全村致富，岂不是更能催人奋进吗？）
【小余高见：该小说轻灵、动人而深刻。写世相精微，写人性精细，写景物精美，形形色色的人物不下数十个而都栩栩如生，桩桩件件的事情盘根错节而皆井井有条，伏线、呼应、悬念、释疑，常能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其思考之锐利透彻，手法之奇正相生，文风之舒缓优雅，驾驭复杂结构之游刃有余，都极可观。小说不是报告文学，时间上“落后”于当下，有何不可？小说也不是宣传材料，孙家明的经历鼓舞和浸润了人心就足够了，小鹏小宝等更小的一代自会从他的事迹中汲取到营养，“带领致富”、“草莓葡萄”等等只反应出柯老师对“事功”的迷恋，对于更高层次精神追求的贫乏。作者敢把男一号写死，却并没让人灰心绝望，可谓勇气与技巧兼备。】
尾声
我把老柯和小余的评点细读了一下，顺势把早已烂熟于胸的情节又重温了一遍。在字里行间看一老一小从头厮杀到尾，针锋相对，冰火难容，不失为一种别样的乐趣。
在书末两大段“总结陈词”之后，最后一页下方的空白处，我信手写下了一句话，作为对两位评者的回应：
“一说就俗。
——吕小鹏”
二零零五年六月一稿
二零一五年六月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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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2-5-31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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