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杨逍逍 于 2022-5-19 10:29 编辑
常听父亲讲一毛钱的故事。
那是父亲小时候。但应该也不是很小了,毕竟可以拿着一毛钱从家里走到小山去,差不多也得十多岁了吧。
那时候他还在上学,爷爷在上工。他需要攒很久才能攒出一毛钱来。这一毛钱有可能是他去打酱油多出来的一分二分,也有可能是捡个碎铜烂铁卖掉后的三分五分。总之他手里是有了一毛钱。
他便攥着这一毛钱去了小山儿。
小山儿有一座天桥,曾经是很有名气的地方。就和全国各处有名的天桥一样,吃的玩的什么都有。
我常常看到民国时期的电视剧,里边总会有天桥杂耍及零食担子的画面,我想,那应该就是和父亲小时候一样的情景。
父亲攥着这一毛钱是去看说书的。
一张大大的蓝布围子,由几根竹竿撑起来,就是一个说书场了。门口站一个人儿拿着托盘,你投进去5分硬币就可以进去听上个把小时。当然,你如果在里边硬是不出来倒也没人赶你。但长条硬板凳坐起来也不是多舒服,往往听完一个热闹的段子,人家中场休息时也就出来了。
(下次我仔细问问父亲说书的事儿。)
外边还有更多更好玩的事儿呢。
剩下的5分钱,父亲要拿去买吃的了。
5分钱可以买一份炒饼,或者买一碗羊汤加一个烧饼,有时候凑巧了,也给煮一碗面。
父亲常常吃的是羊汤烧饼。
十来岁的孩子,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小山儿,看了一个多钟头的说书,就等着这会子吃口香的热乎饭呢。
“是真香啊。汤是奶白色的,飘着绿油油的葱花儿,要是老板那会子心情好,会特意从锅底里捞一些稠的出来,有羊肝儿羊肠儿羊肺子,有时候还有些羊骨肉,虽然切得薄薄的,但夹起一片来抖落抖落汤汁儿,搁嘴里,那滋味,吱一下就钻进心里头去了。我呀,总是吃得很慢很慢,一碗汤我可以喝半小时。那烧饼也酥得很,咬一口就掉渣儿。我就接着汤碗吃,烧饼上的芝麻正好掉在汤里,喝汤时又有了嚼头了。”
大概率是吃不饱的,但是口袋已经空了呀。带着些微的遗憾,抹抹嘴,顶着晌午歪的大太阳,溜溜达达再用一个多小时走回家。家中的大锅里,肯定还热着玉米面的大饼子呢,到时候再垫一个,就结结实实得饱了。
多好的日子啊~
昨天我回家,一进大门,就看到父亲坐在堂屋门口的石板凳上,一根一根的择小萝卜菜。在他身边的塑料筐里,已经整整齐齐码了很多择好的,去掉泥根儿干干净净的菜叶儿,冒出尖儿来。
我摘了帽子脱了外套,拿着小马扎也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择。
一边择,一边说话。
我问他:“当年你去小山儿天桥看说书的,到底多大岁数呀?”
“也就十来岁吧,不大。”
“那你是自己去的呢,还是有伴儿?”
“有伴儿啊,小伙伴儿们。”
“你是和自己的兄弟去,还是村子里你的朋友们啊?”
“是我的朋友们啊。”
父亲哥五个呢,但除了听他说起过曾经一起去偷瓜之外,好像就没有什么一起做过的事儿了。
院子里有一棵香椿树,已经过了最佳采摘期,叶子舒展开了,枝条也粗壮起来,风吹过的时候,哗啦啦的唱着歌。
“你那一毛钱,究竟是怎么来的呢?在那个时候?”
“跟家要的呗。”
“跟我奶奶吗?”
“对。”
“好要吗?”
“不好要。”
啊,我的父亲也曾经跟他的妈妈要过钱的呀。
“要一次得哼哼半天!”还没等我从诧异中醒过来来,妈妈一边浇园子一边搭了话。我不由笑起来。
七十多岁的父亲,猫着腰抓起几根青菜,再直起来,轻轻抖掉根上的泥土,再用指甲掐断根须,扯下叶片,一片片捋顺放到筐子里。他没有反驳母亲,也没有继续说话。风从檐头刮过,我看到天空流云朵朵。
那么多孩子,挨肩儿,要一次零花钱,很不容易吧。父亲在心里纠结了没有呢?张嘴的时候,是怎样的神态?又是怎样鼓着勇气,在奶奶的呵斥中锲而不舍的?我奶奶老厉害了,是村子里有名的厉害那种。在父亲小时候,她正壮年,是不是气势更足?父亲有没有哭?估计他是做不来这个的。但父亲也一定不满意,固执地坚持着。最后,他的妈妈没辙了,堵着气塞给他一毛钱,并翻着白眼。
想到这,我不由又笑了。我想着奶奶在我记忆里的样子,面对那个执拗的二儿子,既无奈又不甘的神情,真有趣啊。可是笑着笑着,我怎么又觉得有点难过呢?此刻走笔,喉咙里居然哽起来,鼻子酸了,竟然,眼泪簌簌落下。
我应该是有点老了。
我忽然觉得有点遗憾,我怎么没在奶奶还在的时候,跟她多聊聊天呢?问一问父亲小时候的事儿,那这时候写起来,就不必我自己左思右想的了,那该多好啊。
但父亲终究是要到了那一毛钱。
“奶奶给的次数多吗?”
“不多啊,也就几次。”
“你计算过从家里到天桥用多少时间吗?”
“没有哇。就是一出去就大半天,天黑到家。”
“那是不是在那儿坐半天呢?”
“谁说的?听一场人家就清场了。拿着小锣转着圈收钱,收完钱开始说,说完就往外哄了。”
“那你不会赖着不走呀?躲起来啊。”
“躲哪儿啊,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听完就出来了。”
这与我昨天的记述有些偏差,我以为他那时候很机灵,会耍赖皮呢。像小兵张嘎,或者任何一部老电影男主角的小时候。
但事实证明,我父亲,真是从小老实到如今啊。
“那你出来后就去吃饭了吧?你给我说说你吃的羊汤是怎样的吧。”
“吃不起。”
咦?难道又是我记错了?父亲喝羊汤的事儿肯定是说过,但可能是他再年长些时候了。“那你拿着剩下的5分钱吃的什么啊?”
“烩饼啊。”
“咋做的,好吃吗?”
“就是烙饼切成丝,然后搁水里煮煮。有几片菜叶子,有时候也有几片肉。现在想起来,咱们随便一做就比那个好吃的多啊。”
“可那时候你觉得挺香吧。”
“饿了呀,吃什么不香?有时候吃,有时候不饿也不吃。”
可是,亲爱的父亲,只有那时候的烩饼一直留在你的记忆里啊。
关于一毛钱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下次,我再去问问他关于羊汤的故事吧。
民以食为天,老一辈人中,对食物的记忆,该是最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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