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曾衍长一回谷,伏虚马上赶去汇报情况。出了幻谷就用不了“语音铃铛”,曾衍长随代表团出访的又是国外某个大型封闭式文化基地,事关机密,用上了强干扰,一般通讯设备根本不能用,如有要事,经过申请,才能到专门的联络部打电话。曾衍长满以为离开六七天,有伏虚、欧阳、宇文盯着,谅无大碍,岂知刚回幻谷就碰上了情绪鼎沸的作家群。
他心中自悔大意,被甘愿等抓住机会推波助澜,打乱了布署。他先出了张告示,表示该发的奖金会足额发放,还要把唯恐天下不乱的冒名者查出来,严惩不怠。过谦、莫渊、许有清等众作家半信半疑。然而次日,一二三等奖得主便领到了奖金,十个优秀奖也拿到了精美的纪念品。真金白银到了手,许多人都不再追究,唯有过谦等少数几人仍坚持请曾衍长说明,是否真有人违背他的本意用“语音铃铛”骗了伏虚?如果有,这个人是谁,有何凭据?
曾衍长明白,过谦等几个咬得很紧很难缠的,在乎的不是钱,是早前曾被轻侮。他把过谦等人请到办公室,另邀了甘愿、绿萍、魏晋列席,以示开诚布公。伏虚自然也在。他当着大家的面让伏虚把那枚闯了祸的“语音铃铛”提取出来,重新播放一遍。
就听一个洪亮动听的男中音吩咐:“近来谷中资金紧缺,奖金发放方案要做调整。特等奖四百九十九万,空缺。一等奖过谦,奖金三千……”
声音还在继续,室内几人面面相觑。这男声明明就是曾衍长,但仔细听来,又有那么点儿细微的不同。曾衍长打个手势,关掉录音,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曾衍长扫了众人一眼说:“我留给伏长老的‘语音铃铛’不翼而飞,伏长老听到的却是一派胡言。你们有没有听出异样?”过谦迟疑着说:“乍听酷似,细听语调有些奇异,好像……小学生读课文,字正腔圆,但不自然。”曾衍长赞道:“说得对。问题就在这里。你们什么时候听我这么字斟句酌地说过话,每一句的尾音又这么僵硬?”他同时也暗中对过谦做人的公道颇为称赏,虽明显不是一派,却能就事论事、禀公直言。
伏虚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气,问道:“您是不是猜到了肇事者?”
这句话是大多数人都想问的。大家眼巴巴等曾衍长揭开谜底,他却笑向甘愿说道:“甘老师想必已经心中有数。”甘愿一笑说:“就不知道和曾谷主猜的相不相同。”曾衍长在室内来回踱着步说:“做这事的人,必然对我、对幻谷不满,也想看作家们生气懊恼,他幸灾乐祸。这个范围可以缩得很小。再者,他又有特异的能力模仿我说话,连伏长老都能骗过,此人应该呼之欲出了吧?”顿了顿说,“幻谷中曾有个复读机器人……”
过谦一拍大腿说:“我知道了!小复读被打残,‘尸体’被小童掠走,它的复读芯片也就到了小童手上。他要借此生事,趁曾谷主接到通知临时出谷,便来兴风作浪。”甘愿早已料到,余人这才恍然。大家想想前因后果,果然若合符节。连绿萍也觉得有理,否则曾衍长平空的出尔反尔,白送给她们这边一个大把柄,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几名作家有的向曾衍长道歉,有的愤愤地说不能任由魔童看大家笑话。曾衍长向伏虚使个眼色,示意他让魏晋表态。伏虚不想从命又不敢抗命,索性作走神状,假装没看见。曾衍长眉头一皱,只得自己问魏晋说:“魏长老,大伙儿都说魔童非除不可,你意下如何?”魏晋笑笑说:“谷主是怕我因私废公吗?”曾衍长笑道:“你在三大长老中年龄最大,德高望重,小童从前又是你的仆人,程序上是要征求你的意见。”魏晋呵呵一笑说:“程序走完就行了。幻谷的决策向来轮不到老朽置喙,谷主突然如此抬爱,魏晋愧不敢当。”曾衍长对他原有几分忌惮,也就不再过分相逼,笑着说道:“连主仆情深的魏长老都同意,本座就可下决心除掉这个大患了。”
甘愿问道:“你打算怎么做?”曾衍长眼中精光一闪:“引他出现,聚众歼之。”
三天后的晚上,伏虚与胖胖的伏妻结伴而行,走到后山。松涛阵阵,夜鸟啼鸣。伏虚眼观四路说:“你倒是走快一点呀!都怨你,一路磨磨蹭蹭,这会子还赶不到家。”伏妻假意大声回嘴:“你不说你又伤又病,一步三喘?要不是我扶着,怕天明还到不了家呢!”伏虚说:“下回定做一个拐杖,省得你啰啰嗦嗦的。”
忽的传来一阵“吱吱吱吱”尖利的笑声,一时在南,一时在北,刚刚在东,转眼又西,竟似四面八方都有他在活动。伏虚、伏妻心道:“走了半天,总算把你等来了!”两人互相靠近,紧张四顾。
伏虚眼睛一花,小童已立在面前。他笑嘻嘻地说:“伏长老,你还没死吗?”伏虚退开半步说:“托你的福。”小童笑道:“我福气大,不仅有人送死,还附赠肥猪一口。”说着瞟了眼伏妻。伏妻又怕又气,脸色铁青。小童笑道:“怎么你的脸比我还青?咱俩比比。”他把一张惨白中透出青气的脸孔直凑过去。伏妻吓得锐叫。
“呼”的一声,曾衍长连人带掌,压了过来。小童“咦”了一下说:“原来你们在钓鱼!”脚下一弹,到了松林边上,双臂向后一吸,随即往前一送,千万枚松针如漫天暗器,同时射到。曾衍长掌力一收一放,松针汇聚成一柄利剑的形状,掉头刺向小童。小童双掌齐出,“利剑”节节断裂,松针下堕如雨。
小童笑道:“曾衍长,我们交手两次,我打不过你,你抓不住我,一点也不好玩,还是后会有期吧?”曾衍长冷冷地道:“说得轻巧。你假传号令,挑拨离间,扰乱幻谷,这几条罪名可比你杀那些机器禽兽重得多了。”小童笑道:“我就喜欢大家恨你,也喜欢看大家为了奖金着急上火,不可以吗?”曾衍长冷冰冰地说:“你真当我拿你没办法?”小童笑道:“你还有什么杀手锏?”
他一个“锏”字尚未说完,身形一晃,从伏虚、伏妻之间极窄的空隙间穿了过去,发足便奔。前面一人拦住,一身银红披风,傲立风中。小童脸色微变:“还有埋伏!”跟着格格一笑,“两大高手围捕,真看得起我!”他双掌叉开,十根手指陡然长了几十倍,章鱼须般抡了过去。甘愿微微冷笑,不闪不避,反而迎了上来,也不见她抬手提足,已越过了十指,欺到小童身侧。两人进退如电,以快打快,一团黑影夹着一片银红,愈转愈急。十根手指在外围忽伸忽缩,忽抓忽捏,时软时硬,骨节发出“咕咕”响动。
过谦、魏晋等从暗处走了出来。过谦看二人斗得难解难分,不禁捏了把冷汗。
“啪啪”两响,二人分开,小童双手手背上两处伤口,绿色液体涌出。他收回十指,碧油油的指甲猛涨丈余,如刀如枪,如剑如戟,刺向甘愿。甘愿不怎么防守,常常以攻对攻,反击过去,凌厉狠辣。曾衍长从后袭击,拳势激荡,发出“轰”的一声破空声。小童缓不出手应付曾衍长,头部一偏,一头黑发变成海藻般一张大罗网,”唰”的缠向曾衍长。曾衍长时攻时守,滴水不漏。一时间三人拳风振乌发,掌影冲绿甲,风声凛冽,劲气圈子越扩越大。过谦、魏晋与伏虚夫妻连连退后。
这四人中又数过谦的心情最为复杂。他盼望甘、曾得胜,幻谷从此不必提心吊胆,又感念小童当日舍身相救,怕他受到致命一击,一颗心七上八下。
小童力敌二人,渐渐后继乏力,看准了侧翼的空儿想跑。刚一动念,又有一人预先堵住退路,却是绿萍。小童至此始有惧意,知道今天对方是狮子搏兔用全力,想要活着离开,怕是难了。
他心神一分,十个指甲尖儿被甘愿双手抄住,用力折弯。十指连心,他虽是机器人,当初设定具备人类的各种感觉,当下疼得怪叫。甘愿毫不留情,边折他指甲边往前推进,“喀喀喀喀”,一眨眼已折到了指甲根。小童急痛之下,叫声“ID纷纷”,吐出口中几十颗牙齿,化作几十个小童,一齐发狠厉叫,声震山谷。
曾衍长掌力一凝,火苗顺着他手烧上了小童长发,瞬间烧到了头上。小童顾不得脑袋着火,前拒甘愿,后挡曾衍长,边打边叫:“你们会以多欺少,我就不会吗?”打个唿哨,几十个分身扑了上来。曾衍长笑道:“我们的确人多势重,你这些却是虚影,好比某个文化人注册了一堆网名与对头骂战,‘得道多助’,声势汹汹,其实唬人而已。”身子一摇,也变出了几十个分身,以虚对虚,以实对实。小童惊讶:“你也会分身?你又不是机器人,你……你是……”
曾衍长急于取胜,使出绝招,不料小童智商极高,竟看出了他的秘密,忙加紧打压,不让他有机会说半句话。甘愿不理小童分身,只盯着本体攻击。世上高手,或是劲力厉害,或是招式奇幻,她却二者兼俱,每一掌都发出与空气摩擦的“劈啪”火花,内劲强横,不亚于曾衍长;招式则华丽端严,千变万化,使人目不暇接。
绿萍在旁,抛出一条符码和数字组成的青色细线。小童惊道:“IP总线!”绿萍道:“任凭你注册多少个网名,都逃不过IP地址的搜索!”
细线飞过去变成鼠标箭头,见到假小童就是一戳,“啪啪啪”一串泡泡炸裂声,小童的分身消失殆尽。
小童恨恨地看着众人,忽然身子疾转如陀螺。曾衍长、甘愿左右监视,严阵以待。小童转到极快时,鼻腔中被甩出了两缕黑气。黑气上升,合为一股,化成人形。地下小童的身体倒了下去。
曾衍长喝道:“阴灵想舍弃身体逃逸!截住它!”甘愿出右手,曾衍长出左手,绿萍、魏晋各出武器,四道银光如链条般将那黑影锁住,僵持片刻,拽了下来。
过谦好奇上前,甘愿忙说:“别靠近,这就是魔童体内的邪气,见人即附。”过谦止步。曾衍长向伏虚一看,伏虚立刻掏出预先准备的激光手枪,对准了被光链套牢的黑影连开了七八枪。“嗤嗤”声中,黑影由黑转灰,由灰转白,又转成透明,终于随风散去。四人各收银光,曾衍长笑道:“大功告成!”
魏晋快步走到小童身边,把他托在怀里。小童面色回复了红润,瞳孔变绿为黑,一层青气褪尽。过谦跑来一看,十分喜悦:“魏长老,小童恢复纯净了!”魏晋面色悲戚。过谦一愕:“怎么了?”曾衍长在旁笑道:“纯是纯了,‘恢复’就未必。它的生机与阴灵混为一体,阴灵散了,它也就油尽灯枯了,眼下只是回光返照。”
过谦矮身蹲下,看着小童俊秀的脸庞。小童头枕在魏晋膝上,眼前是魏晋、过谦两对关切的目光,心口温暖,面露笑容:“先生,过兄,谢谢你们,小童拜别!”他想挣扎起身,中途又跌了回去。他自嘲地笑笑,勉力抬起双手,一个揖未曾做完,手已软软地垂了下去。
小童死后,幻谷张灯结彩,很是庆贺了一番。众作家晚上不必困守宿舍,任意散步游玩,真比什么都开心。曾衍长指示欧阳早,把击杀小童的视频在《云彩镜象》上反复播放,名义上是大快人心,并令作家们安心,实质上是刺激魏晋,想让他意冷心灰,退出幻谷。
过谦深知曾衍长是在光明正大地报私仇,要把长期不合作却位居显要的魏长老逐走,这天买了些吃的,特地到魏晋家探望。魏晋微笑着招呼他坐,亲自斟茶。过谦起身双手接过。魏晋看了看吃的,也不推辞,当场拆了一包零食待客,余下的营养品叫Y们收到柜子里。
过谦说了些安慰的话,魏晋笑道:“你当我不知道曾谷主的用意?不过我是不会走的。”过谦松了口气说:“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就怕您中了计,撒手退出,幻谷的君子又少一位。”魏晋心下感动,温言道:“有些文人顺风顺水时浮躁轻狂,一遇挫折,即刻崩溃。这不是我的风格。我自问老骨头还硬,扛得住高压。过谦,患难见人心,偌大的幻谷,除了甘老师让绿萍给我发过‘语音铃铛’,唯有你一人过来看我。你我也算忘年之交,外加时机紧迫,有件事我就和你说了吧。”他示意几个Y退出门外,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是这个时空的。”
过谦惊了下说:“您也是从过去来的?哪一年?”魏晋摇头说:“我是从未来穿越来的。”过谦更是惊诧:“您是未来人?”
魏晋点点头说:“我们的时代技术更加先进,不仅时空管理局,就是一般大型企业,只要有国家的许可证,都有能力传送人类回到历史。我曾亲眼见过唐风宋韵,明清更迭,大汉的雄风让我血热如沸。秦和隋两个一统天下、二世而亡的流星王朝又是那么发人深省。你不会想到,隋朝是个多么繁盛的了不起的朝代。隋富唐强,没有隋代的积累,唐代冲不到那么高的巅峰。”过谦悠然神往:“只恨不能去感受一下!”
魏晋又道:“我还发现了一条规律,凡是统一全国、结束分裂的王朝,寿命都短,如秦、西晋、隋、元,而这些王朝的后一个王朝,除东晋外,享国都很长久,还特别强大,如大汉、大唐、大明。你道是为什么?只因为一统天下的王朝志得意满,迷信武力;继起的王朝就吸取教训,与民休息。百姓是很可怜的,你稍微对他体恤一点,他就还你一个盛世。”过谦击掌感叹:“一针见血!”魏晋笑道:“去了那么些朝代,还是魏晋风骨最得我心,我本来就姓魏,游历以后就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过谦想到平时种种说:“您见识过文明高度发达的未来,又目睹了历朝历代的得失,难怪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淡。”魏晋给他续水,一边说:“你也可以做到,只要你记得你是局外人。你我一个来自过去,一个来自将来,本来就不会长期属于这里,你这孩子,以前还是太爱较真了。”过谦笑道:“经历了这么多事,又成天被莫渊那家伙洗脑,我觉得我好像没那么躁进了。”魏晋微笑着说:“看得出来。比如上次特等奖空缺的事,大家推你上台发言,你就没有煽动大家做不理智的事,有理有据,不亢不卑,说得很实在,也很冷静。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头脑不发热,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过谦笑道:“您都说得我不好意思了。”魏晋笑道:“过谦,过谦,不必过谦。”笑了一回,他又说:“我来幻谷是带着使命的。在未来的记录中,幻谷会在今年毁灭,半点不留,原因成谜。”
过谦大吃一惊:“毁灭?为什么?”魏晋喝了口茶说:“正因为想知道为什么,技术一成熟,我就自动申请来查探真相。我先到各个朝代游览,增加经验和学识,又伪造了一个身份,传送到这里,凭我的努力,在老谷主去世前一年当上了长老。当然,查访只是主因,我也想体验一下这注定要消失的文学圣地、文采风流。”
过谦问他:“您查到什么了吗?”魏晋感慨地说:“该查的没查到,却被我发现了另一件事。我好心办坏事,实在对不起甘愿。”过谦忙问端详。魏晋欲言又止,出了会儿神才说:“事涉隐私,不提也罢。我只是提醒你,幻谷存在的日子不会太久,你要好好享受当下,别介入是是非非。有可能的话,多做些记录,保存些图片,看能不能设法带回你的时代。我也收集了不少资料,就算查不到幻谷覆灭的原因,只要资料带得回未来,就能再建一个新的幻谷!”过谦说:“您的一片苦心,天公一定成全!”魏晋笑笑说:“今天的谈话不传六耳,切记不能让任何第三人知道。”过谦郑重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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