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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清明有些特别,祭扫成为奢望。即使回乡,禁火已经成为规范,没有烟火的土冢只是一堆黄土。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心里辗转几日。
近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的事情也多了。一些人,我熟悉的人,至亲,长辈,同学,算得上和算不上朋友的,甚至忘记了他或她的名字,陆续去了另一个世界。像一支队伍,拖沓却不间断,在时间的链条上,一个一个断裂。
我也从感性的痛苦中渐渐冷却,能够理性地看待死亡了。
但面对一个个体生命的消亡,心里的悲伤依然抑制不住,一呼一息满满。
2
对死亡的害怕源于少时。一个巷子,都是熟悉的人,看不到他们的老,看不到自己的成长,那时候的时光就是这样,变化少,仿佛一动不动,整个巷子甚至整条街都安谧,死水微澜。骤然某个人的消失会打破这种宁静,多是老人,挂在门楣的岁头纸哗哗作响,整个巷子都被掀动了,沸反盈天。于是,一连串惊悚的梦开始上演,梦中,离去的人复返,成为世界的主宰,鬼态狰狞。这样的梦境几乎会持续到另一位逝者出现,换了主角。夜的舞台比白天更明确,直指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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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中最先离去的是我大姑。那年我九岁。姥姥,母亲和巷子里的邻居商量祭奠的仪规。繁缛的仪式把悲伤挤压成一张纸,我像小学生应试一样紧张地在脑子里演算着具体情节,包括需要呈现的表情,走路的步态。及至到了巨大的棺材前,一切都想不起来。借来的孝衣太长,只好用两只手提着,在出殡的队伍中小心翼翼,防止摔倒。亲人的离去被葬礼的程序捆绑了,只有在梦中那些那些程序才撤去。
紧挨着的是乡下的爷爷,和大姑的溘然离开不同,他已经活过七十多年,像冬天掉光叶子的树一样呈现出老的状态。这样的死让人安然。两位亲人前后脚离开,相距不过百日,我的脑子一片混沌,场面变得模糊。只有我们回城路上,搭乘的车出了故障,月色中姑父背着食盒走在乡间的情景清晰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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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近距离接受死亡是陪伴我多年的外祖母。她照顾我们至成年。之后,由于一场车祸,她迅速老去却顽强活着。八年,她守着老屋和我们,那时候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我们能不分昼夜一直在她面前。当我能够从容思考死亡的时候,我仍然没有勘破她那几年的状态。她常常在白日假寐却在夜晚清楚地呼唤我们的名字,她一定是在生死的临界边,她把亲情当成诺亚方舟,紧紧拽着不肯撒手。死亡是一场较量,你赢了一次又一次,但不可能次次都赢。杀死一千,自损八百,在生死的较量中逐渐耗尽身体的精髓,天平哗啦一下,倒向一边,死的那边。
这段感悟属于另一位逝者。我们相互见证了成长却没有相互见证死亡。如果说外祖母的离去是一个悠长的,钝化的过程,那么他是尖锐的,像玻璃炸裂。
他罹病多年,一直跟死亡较量。他是一个人,孤独地攒足了劲儿的较量。而他又些些不在意对手,他有限制地享受着世界的美好。暑热,他骑着自行车如常和朋友打牌,吃雪糕,然后,倒在家门口。那是四年前,他在人间五十六年。
那一次的痛延续至今,我以为我能够理解并体会死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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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死既上升不到境界,也不是终点,它是一个逃脱不了的过程,是某一阶段的结点,停顿。是逗号而非句号。
当你熟悉死亡的味道的时候,你才真正成熟了。人到中年,死亡的名单排出长长的一列,熟悉的和陌生的。
去年春节过后,好友的父亲李爸走了。经历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祖国建设的他,算得上英雄。我在中学时期读到他装钉的厚厚的《小说月报》,那应该是我文学的启蒙。有几年,我读到的刊物大都来自他的订阅。他最后的两年,我去过一次医院,他在病榻上写了诗,请我勘正。他是有多么的坚强和达观。
同一日,有着同样经历的我的一位亲人上路。他们同龄,在生存的岁月只有几十里之隔,命运没有让他们相识,却在离去的日子遭遇。我不由得想到,他们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相携,引为知己,墨菲定律把不好的东西设置了预想并归于可能,反过来也是。当你的内心笃定某个念头的时候,奇迹往往不期而遇。那一天,地球上离去的人很多。他们只是其中的两个。其实,每一天都一样,生与死相遇,轮换,如日月迭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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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如梦,我们再次相逢。成年以后,对死亡感觉不再尖锐,有了宽度,这样的梦越来越趋于平和。按照习俗,该去焚烧一些祭品,最好能去坟茔祭扫,但这一切于今都有了难度。
几枝花,几个水果,三炷香,一盏灯,一段经。仪式朴素,简单。自作主张以这样的方式拜谒离去的亲人,以及熟悉不熟悉的亡者。愿我们在各自的世界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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