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四手 于 2022-3-9 12:16 编辑
一
第一次逃票的经历,至今想起来,父亲都有做梦的感觉。
那天的太阳明晃晃的,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喇叭里正在放着歌曲:万丈高楼平地起。一个高昂的女声在人头攒动的轮渡码头回荡:边区的太阳红又红,边区的太阳红又红,咱们的领袖毛泽东-,毛泽东---
这时,父亲看见一只土狗,撅着腿从河堤快速跑过,伴着嗷嗷地叫声,父亲想,江边的石头被晒得发烫,不知道有没有六十度。
等父亲走到轮渡售票窗口时,等着买票的队伍已经长得拐到另一条街上去了,太阳下,除了闹哄哄的人群,孤零零的售票处,开阔的江面和滚滚的长江水,竟然没有绿树,没有一片阴凉之处。
人们在毫无遮挡的暴晒下,每个人的脸都晒得发红,但没有人选择离开。
不远处,几只渡轮像怪兽,懒洋洋地泊在江面上,船身上,大红色的“东方红”几个字清晰可辨。
面对长长的队伍和毒辣的太阳,父亲有点懵,拥挤的人群里,酸臭的汗味一阵阵飘过来,他打了个喷嚏,犹豫着要不要走到队伍最后的位置上去。
路过码头小卖部的时候,一个老头突然窜出来,拦住了他,要不要船票?
老头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灰扑扑的线衣,袖口脏兮兮的,军绿色的裤子,不知是他太瘦了,还是裤子有点大,感觉快要掉下来了,他一直用一只手提着裤腰。
一看就不像正经人。
父亲不想理睬,加快了脚步离开。
老头追了上来,说,半价,要不要?
父亲犹豫着停了下来,他没有说话,眼睛盯着老头。
老头感觉到他的不信任,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硬硬的纸块。老头说,二角五,要不要?
父亲皱着眉头看了看太阳,抹了一把汗水,拿过老头手里的纸块,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上面的航班。
老头也抹着汗水说,真的,都是真的,我和你一起上船。
喇叭里的歌曲已经换成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人群里有人在跟着唱歌,有人拉着手跳起了忠字舞,轮渡码头越发显得热闹非凡。
父亲左右看了看,没人注意他们,他凑近老头小声说,你这是投机倒把,抓住了要坐牢的。
老头又抹了一把汗,说,我替朋友买了一张,朋友来不了,所以转卖出来。
父亲将信将疑,老头说,你看,就这一趟轮渡,马上开船了,走不走?不走,我找别人去。
父亲又看向排队的队伍,长长的队伍仿佛没有向前移动多少。
这情形真让人焦虑,父亲终于下了决心,说,上了船,我才给你钱。
父亲和老头随着坐船的人群一起,沿着码头中央的石梯拾级而下,一直走到河边,走上河中栈桥。
栈桥是几只驳船连接的上船通道,在中间的一只驳船上,有一间办公室,是港务人员集中工作的地方,在这个位置,他们用铁链子,做了阻隔,每一个通过的人,都要由工作人员验票放行。
工作人员每天都在换,但是都穿着港务局的蓝色制服。
父亲说,好像再热的天气,他们也不能穿凉鞋和拖鞋,这是规矩。
老头说,装啥子哟,我还看见他们偷偷往河里撒尿呢。
两个人跟着人流通过了检票口,今天检票的是两个年轻小伙,一个戴着眼镜,一个留着寸头。人太多太挤,太阳太毒了,检票员似乎有些懒洋洋的情绪。
老头递过去两张船票,他们看也不看就放行了。
到了客舱,父亲这才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五角钱,老头找回来一张两角的纸币和一个五分的硬币。
一切顺利得不可置信,像做了一场梦。
父亲正在发愣,老头说,把你的船票借我用一下。
老头拿走船票,沿着上船通道又返回去了。
过了一阵,父亲看见老头又带进来一个瘦高个的男人。
这样来回两次,老头带进来了两个人。
父亲吃惊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老头是拿着两张船票,让四个人坐船。
东方红号启航了,一个小时以后,会到达河对面的渡口,他们将在那里下船,然后各自回家。
老头终于坐下来。
老头对三个人说,船上偶尔会查票,你们要机灵一点,去厕所躲一下。下船的时候,你们往前冲,人越多越挤越好,跑快点就行,一般下船,查得不严。
三个人彼此看了一眼,又转头看向江面,谁也没有再说话。
河面上金光闪闪,太阳在水里漂浮着,父亲也有了踏实又不踏实的漂浮感。
远处的轮渡码头,密密麻麻的人,陈旧的街道商铺越来越远,喧嚣越来越远,随后是空旷的天空和江面上群山在水里的起伏倒影。
码头靠岸,铁链拉开的瞬间,一大群人往前冲,父亲随着人流很快到了岸上,等他回头喘气的时候,几个人早没了踪影,只剩下有点晕乎乎的自己和一颗怦怦直跳的心。
父亲一到家,母亲王娟就把哭泣不止的马丽交到了他手上。
母亲王娟坐在藤椅上,掀开衣服,两只乳房肿胀得像馒头一样,胸前有很明显的两块湿漉漉的奶渍。
王娟取了一只空碗,用力挤出乳汁,乳白色的乳汁带着腥气,王娟看着很快满满的一碗乳汁,眼泪就往下掉。这些珍贵的乳汁,马丽不能吃,只能倒掉。
王娟有肝炎,生下马丽后,医生说不能喂奶。
马丽已经两个月大了,天天夜哭,两个月只长了两斤多,马丽的哭声像小猫,细弱无力。医生说孩子严重营养不良,并且缺钙。
父亲一边摇着马丽,一边给马丽热牛奶。马丽的头在父亲的臂弯里扭来扭去,闭着眼睛四处找吃的。
王娟说,听说有一种婴儿奶粉,不知能不能买到。
王娟又恼怒地说,就你那点工资,也买不起啊。
父亲没说话,炼乳一个月也要八元左右,现在医生建议加喝新鲜牛奶。
牛奶是父亲托单位的熟人,才好不容易订上的,送奶工每天早晚各一次,把牛奶送到家里。
父亲是部队转业到单位的,工资比一般员工要高十元左右,现在,父亲的月工资是三十陆元八角,但是母亲王娟没有工作。
因为肝炎,母亲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平日里接一些零星的手工活,补贴家用。
一家人的固定收入只有这三十陆元八角,每天家里只能开支一元钱,包括水电费。
父亲每个月有十五斤定量米,这肯定不够,父亲的一位战友在粮食局,遇到处理发霉的玉米啊豆子啊,王娟赶紧去买一些回来存着,粗粮和细粮掺和着,日子才能紧紧巴巴地过下去。
新鲜肉一般是不吃的。王娟托人去肉联厂买剔骨肉,一个月买四次,每次半斤左右,三天拿出一点,炖着吃,吃完了把汤也喝干净,偶尔炒着吃,就加了很多酸菜,又下饭又可以多吃几顿。
多出的肉票,王娟经常回父母家,托熟人换回来一些米面菜油,或者换成钱。
马丽的到来,家里顿时出现了巨大的经济缺口,几乎入不敷出。
生下马丽后,母亲没再接活儿,又不能喂奶,马丽每个月炼乳要八元钱,现在医生要求增加新鲜牛奶,还要八元钱,
父亲每天都在找人借钱,可是拿什么去还呢?父亲愁得头发一缕一缕地掉。
坐月子的时候,王娟的父母送来了三只土鸡,父亲杀了两只,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托肉联厂的朋友冰冻着,每天去取出一点炖汤。另一只一直养着生蛋。
父亲是有单位的人,有单位的人,是不能在外面做其他的事情挣钱的。
现在,父亲要求加班,加班没有加班费,只是为人民服务,但可以免费在单位吃工作餐。
父亲想,自己的口粮节约下来,可以给马丽订一份牛奶.
偶尔工作餐有肉,父亲舍不得吃,趁人不注意,用带盖子的搪瓷缸子装了,悄悄带回家交给王娟。
父亲的轮渡费单位是要报销的,每个月单位补贴二十元。
抱着两个月的马丽,父亲心里算了一下帐,今天赚了两毛五角钱,一天一个来回,可以赚五角钱。每周上六天班,一个月可以赚12-15元,如果运气好,像老头那样拉上两个人,自己的轮渡费可以节约,那么就可以翻倍赚钱。
而马丽的牛奶费,一个月是八元。马丽一天一天长大,很快,一天一份牛奶就不够了,得要两份。
这个帐让父亲大吃一惊,心里越发激动起来。但是,一些罪恶情绪也像石头一样,重重地慢慢地压上心来。
王娟的喊声把父亲从沉思里惊醒,他抱着马丽,走出屋外,从炉子上取来烧水壶,将热水倒进盆子里。
王娟取了毛巾,在热水里拧干,敷在乳房上,嘴里一阵呲呲声。
喝了牛奶的马丽,在父亲怀抱里舒舒服服的马丽,很快睡去,父亲轻轻将她放在床上。
父亲坐到火炉前,开始熬制金钱草,金钱草是秋末采摘了,晒干搁在袋子里的。王娟每天当茶水喝。
王娟和马丽睡下后,父亲依然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逃票的事,一直在脑海里翻腾着。
父亲是受过部队教育的人,是团干部,是工人阶级优秀的代表,现在他站在道德的悬崖边,两边都有力量在拉扯着他,一边是马丽,一边是心里那个巨大的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