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伏击
王霞和施玉芬难得一起出门办事儿。今天却是个例外,或不如说是半个例外。因为王霞是自动自发非要跟去不可。
她听施玉芬在办公室说起,有个小女孩父母双亡,只跟着外公过活。外公又只以拣垃圾为生,弄得支付不了学费,小孩子中途辍学。施玉芬想尽了办法,说破了嘴唇,动用了所有人脉,终于让小女孩减免了学杂费,重新入学;又给她外公争取了“低保”,还自费买了一辆三轮车。王霞问三轮车干什么用?施玉芬说送给那外公骑,他省力一点,拾荒的效率高一点,收入多一点,小女孩的生活环境不就好一点了?连这么简单的逻辑都顺不过来,施玉芬愈加觉得王霞压根儿不是干“关工委”的料。王霞却连赞施玉芬“伟大”、“神了”、“了不起”!看在她动用了这么多顶级词汇的份儿上,施玉芬默许她和自己一起去送三轮车。
她们叫丁盛开着卡车送三轮儿,不理老头子的千恩万谢,争相鼓励那眼睛“吧嗒吧嗒”朝人看的小女孩儿。王霞还兴致勃勃摸她的头,捏她袖口,抱她的腰。施玉芬看得很不是味儿,心想:“明明是我的帮学对象,你却来喧宾夺主。做人做事,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
二人作别祖孙俩,丁盛送她们到单位外的巷子口,再里面就窄得进不来了。
施玉芬谢了丁盛,和王霞进门,便听见姜桦在说:“本来想给方静萍过个生日,让她就此振作起来的,想不到……”王、施二人对望一眼,忙问事情的始末。姜桦说了,施玉芬黯然不语,王霞却少不了一番大叹。罗国兴说:“还不如劝她尽快回学校去。”姜桦说:“真被您说着了,严汉和告诉我,她今天一早主动上班去了。”施玉芬叹道:“就算是逃避吧,也比在家里胡思乱想的强。”方静萍和她都是老师,同行三分亲,而方静萍家中的剧变她始终没能出什么力,因之也格外内疚。
姜桦点头说:“就是找不到严芷清,这件事急人。她们母女俩实在需要好好谈谈。”随口问道:“昨天小杰怎么没去?”
罗国兴说:“谁知道他?放了学就没来家。等到六点半,我和昌明就先去了。”姜桦说:“上晚自习啊?”罗国兴说:“好像没有嘛!今天早上昌明问他,他说上同学家玩的。”姜桦想说什么,见施玉芬有话要讲,就没出声。
施玉芬说:“罗主任,跟你汇报,刚刚那孩子和她外公可高兴了。她外公有了三轮车,事半功倍,临走还不绝口地谢哪!”罗国兴点头说好,提议三轮车的钱大家分摊。施玉芬坚决不肯,非要一个人出钱,最后简直有点急赤白脸的,罗国兴只得罢了。
施玉芬上前把空调调高了一度说:“这天气开始早晚凉了。”王霞接口说:“凉了就更用得着。”她又在织毛衣了。施玉芬突然明白:“哦,你哭着喊着要跟我去,又摸袖子又抱腰,就为了丈量个尺寸,给那孩子打毛线衣?”王霞憨厚地笑着:“可不?平常那些是按一般尺寸打的,差不多的孩子都能穿。她才上小学,个头才那么一点大,得专门织一件。我不亲眼看看,亲手摸摸,心里头没数。”把那件才开了头的毛衣举给施玉芬看:“怎么样?”
施玉芬平日里一直对王霞冷嘲热讽,今天还因为她和自己同行感到不快,这时见王霞事事为孩子着想,心底一片光风霁月,相形之下,几年来自己处处计较,事事当真,自恃有文化就瞧不起人,未免苛刻。况且这世上有几人能像王霞,始终如一地以憨笑对讽刺,以淳厚对挖苦?这岂不是如今罕见的璞玉浑金般的品质?
施玉芬想明白了这一层,友善而不无惭愧地笑了:“毛线衣没看出来怎么样,人是个好人。”王霞笑道:“你个老施,又笑我了。”
姜桦感到这一问一答间微妙的变化,开心地笑了。
同一时间,她女儿许梦圆却是惴惴不安地走进了办公室。她有一件谋划了几天的事儿要办。她叫了声:“陆辅导。”陆文咏下意识地朝旁边看了一下。那边还坐着两位老师,其中一位就是方静萍。
陆文咏说:“什么事?”许梦圆说:“我有个句子不懂,想问一下。”走近身,弯下腰,把《课外作文选》搁在桌上,翻到中间,原来夹着一版药片,是治胃病的“胃服安”;另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有一次你提到胃不舒服。云倩姐回来之前,你一定要保重身体。”陆文咏“嗯”了一声。许梦圆看着他说:“您给我讲一下好吗?”方静萍和另一位老师都在埋头改作业,陆文咏指着书的空白处,煞有介事地说:“这句话……这句话表达了作者的感激之情。”他伸手把药和纸条收起来说:“作者同时也表示他不会辜负朋友的细心和苦心,会以最好的状态去争取胜利。”顿了顿说:“这篇课文很感人,每次读到这一句,我都像第一次那么感动。”许梦圆微笑,眼眶却渐渐湿润了。她也不说“再见”,就这么急急地出去了。陆文咏望望她的背影,朝窗外出神。他没有发现,方静萍警惕地扫了他一眼。
当晚方静萍回到家里,吃过晚饭,仍去批改作业。严汉和走进来找东西,蹑手蹑脚。因为腿不方便,又不敢发出声音,姿势很别扭。方静萍说:“汉和。”严汉和带点羞涩地笑笑:“哎呀,还是把你惊动了。”方静萍说:“你要找什么,慢慢找好了,有声音也没关系。”
严汉和刚要说话,有人敲门。方静萍到客厅开门,见是罗昌明,便往里让。罗昌明问:“你一个人?”方静萍答道:“汉和在我房里。”罗昌明说:“我看到有赵本山的小品光碟,就买了一盘给你,没事看着玩儿。”方静萍稍愣了一下,接过光碟说:“谢谢你!”罗昌明说:“昨天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其实芷清倒是好心……”方静萍之前因为严正的死,憋着一口气,一见严芷清,顿时尽情发泄出来。到真的把这股积郁宣泄殆尽,反而恢复了若干理智,牵连起母女之情来,于是说:“我知道,我是因为老严,没控制住自己。”罗昌明说:“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有过丧妻之痛。相扶相持走了十几二十年,说没就没了,一时确实接受不了。不过……我现在……对吧?”方静萍笑了笑说:“我明白,你放心。”
罗昌明说:“我听说你急着上班,估计是心里空得慌,要找个事做做,这反而证明你心情还很不好。”方静萍说:“以前在大学的时候,你好像没有现在细心。”罗昌明有些羞惭地说:“人是会变的。对了,有件事,我不大方便跟姜桦说,你看你有时间是不是给她提个醒?”
方静萍听到这话,倒有三分意外,疑惑地说:“什么事?”罗昌明说:“我有点担心,圆圆这孩子……早恋。”这话刚触着方静萍的心事,她皱了皱眉说:“是吗?”罗昌明说:“有次在街上看到她和一个小伙子逛街,就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圆圆对他的态度很亲密。”方静萍追问:“那小伙子什么样?”罗昌明说:“高高的,很阳光,大概比圆圆高半个头。”方静萍说:“还有点书卷气?”罗昌明说:“我当时在的士上没看清,怎么,你怀疑谁?”方静萍说:“我是下午刚好看到……”想了想说:“你先不忙跟旁人说,跟姜大姐也不要说。我要找那个人谈谈。能不惊动大家最好。”罗昌明说:“大事化小当然好了。你认识那小伙子?”方静萍说:“但愿我猜错了——那是‘星海书屋’的陆文咏。”
严汉和在房门口一脸惊诧。
罗昌明和方静萍都不防隔墙有耳,继续聊了一会儿,商议定了,罗昌明才告辞出来。他回到家中,见罗国兴拿一副象棋摆着,自己跟自己下,便笑道:“爸,你棋下得这么好啦?都找不到对手了。”罗国兴笑了:“哪啊,等你们等得心焦,走两步玩玩。”罗昌明却听出话中有因:“小杰也没回来?”罗国兴说:“是啊!我刚才还说,都几点钟了!大的也不回来,小的也不回来。”罗昌明说:“别是出了什么事了?我就怕他在外面捣乱。”
罗小杰如果听到罗昌明的话,大约会佩服父亲的知人之明。此刻他正和几个同学挤在巷子幽暗的拐角处等人。邻近的马路上有一辆车驶过,车头灯一扫而过,一瞬间可以看见罗小杰紧张的脸,转眼又是模模糊糊的夜色。
有个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快,快,来了!”另一个说:“准备好啦?”罗小杰等几人齐声答应。巷子里唯一的一盏路灯忽然一闪一闪起来,显然是坏了。罗小杰说:“这灯从来不亮,这会儿倒跳起来了。暴露了怎么办?”另一个说:“不管他,来了!”
一人推着自行车走近。埋伏着的众人一拥而上把他推倒。自行车横在地上,前后轮还在转着。路灯忽明忽灭,伴着声声哀嚎。路灯越跳越急,被打者越叫越惨。“啪”的一声,灯管炸了,惨叫声也弱了,变成了低低的呻吟。罗小杰等人一哄而散。自行车“轧轧轧”地,终于停止了空转。
罗小杰做成了这件他自认为的“豪举”,心情激动中又杂着几分慌乱。开门前,他理了理衣服,以使家人看不出大的异常。
罗昌明见了他便问:“你这两天怎么这么晚?”罗小杰说:“到同学家玩了。”罗昌明说:“玩到现在?”罗国兴笑着劝解:“算啦算啦,男孩子总是皮的。你小时候不比他好多少。小杰,明天不准了,听见没有?”罗小杰强作镇定:“明天不去了。昨天没玩得成,今天已经玩够了。”仿佛需要一点理论依据,他问罗昌明说:“爸,你朋友有了困难,你会帮助他吧?”罗昌明不疑有他,便说:“当然了。”罗小杰安心了些:“我去洗澡睡觉。”又回头说:“爷爷,爸爸,我睡觉了。”
看他进了卫生间,罗国兴笑道:“这么有礼貌,我都不大适应。”罗昌明说:“多半是做了亏心事。”罗国兴不以为然:“你这才岂有此理呢!顶撞你又不好,讲礼貌又不好。”罗昌明报以一笑。
次日上午,姜桦在家打扫卫生。电视开着。播音员以她那特有的甜美又不带感情的语调报告:“欢迎收看早间新闻。首先祝观众朋友们有一个愉快的周末。以下是本次新闻的主要内容。”
许梦圆说:“妈,‘胃服安’治胃病效果好不好?”姜桦关心地说:“你胃不舒服啊?”许梦圆说:“我就是问一问。”姜桦想了想说:“还好吧,我肠胃好,基本上不碰这些药。”
门铃声一声急过一声,光是听着也知道事非寻常。姜桦才一开门,罗昌明就跑了进来。姜桦因为上次严正去世的事,成了惊弓之鸟,这时不由得白了脸问:“又出了什么事?”罗昌明焦急地说:“小杰啊!昨天跟几个同学打另一个同学,弄得人家现在还在住院检查!”姜桦虽然惊诧,又略有点放心,毕竟不是泼天大事:“有这种事?为什么?”罗昌明哭笑不得地说:“说是那个被打的孩子抢了另一个孩子的女朋友,这孩子不服气,就约了几个玩得好的在巷子里搞伏击,当中就有小杰一个。”姜桦说:“这帮孩子,小小年纪,懂什么情啊爱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许梦圆在旁,不由得有几分惊心。
姜桦没留意女儿,又问:“现在怎么样了?”她在想着该如何善后。罗昌明语速极快,跟他平时说话的口吻迥然不同:“打人的里面有一个回去越想越怕,就跟老师招了。小杰还骂他不讲义气。学校记了他们大过。我是想怎么给那受伤的孩子尽点儿心,给他调个好病房,再托托医生。一方面让人家家长消消气……”他压低声音说:“我担心事情闹大了,人家会追究;一方面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有没有熟人在人民医院的?”姜桦说:“我是没有,不过黄……我有个朋友,他好像有个亲戚在医院里。”罗昌明催她说:“那你快帮我联系联系看。”
姜桦打电话说:“喂,是我,姜桦。什么?我不信。”把电话搁在一边,走到客厅一侧的大窗子那儿。黄俊贤在楼下向她挥手。姜桦回去拿起电话:“你现在专门搞突然袭击啊!上回骑马是这样,这回又是。不过今天我正好有事要请你帮忙。”许梦圆在旁评点:“心心相印。”姜桦没听清,问:“啊?”许梦圆虽然没上没下惯了,终究不便再重复一次,笑着说:“我说黄叔叔有求必应。”
三人坐了黄俊贤的车一起开到罗家楼下。罗昌明上楼接罗国兴和罗小杰。隔着门听见罗国兴发脾气:“我今天不出门了——没脸见人!”罗小杰没吭声。罗国兴又说:“在外面帮教帮扶,关心下一代;家里的孙子都管不好,几十年的老脸都丢尽了!”说着咳嗽起来。罗昌明本来想让一向袒护孙子的罗国兴再数落小杰几句,听他气得咳嗽,就不敢再旁听了,拿钥匙开了门。
罗小杰拿过桌上的止咳糖浆递给罗国兴。罗国兴拧开瓶盖子喝了一口说:“前两天你爸爸说你不对头,我还不相信。实践证明,知子莫若父!我罗国兴的孙子居然记了大过,给老战友听到怕不笑死了?”
罗昌明说:“爸,快去趟医院,那孩子的父母说要告小杰呢!”罗小杰脸现惊惶。罗国兴一愕,当先走出。罗小杰忙跟在后面。
赶到医院,另外几个打人的孩子都在,他们的家长也在。而像罗国兴这种年纪的,只有他一人。
伤者的父母都冷着脸。罗昌明想进去看望,对方的母亲拦住了,假装赔笑说:“不用啦,还没死呢!”对方父亲拉拉她:“别这样。”伤者的母亲笑容顿敛,厉声说:“闭嘴,他是不是你养的?你不心疼我心疼!”另一位家长说:“你看这事,真是不好意思……”伤者母亲说:“没什么不好意思,也不过缝了七、八针!”
姜桦见状,知道这位家长难缠,便说:“这位大姐……”伤者母亲打断她说:“少套近乎,谁认得你?谁是你姐?”姜桦笑笑说:“我套什么近乎?我的孩子又不在这里。”伤者母亲怀疑地说:“那你来凑什么热闹?”姜桦说:“我陪一位朋友过来的。他说想帮你的孩子换个好病房,不然心里过意不去。”伤者母亲冷冷地说:“是怕我告吧?”姜桦说:“您要是告,他们是逃不掉的,医疗费、护理费、营养费都得给您送去;至于刑事责任……他们才上初一,还不到十六岁,只要您的孩子没有内伤,这种挫伤、瘀血之类的外伤,好像……”伤者母亲说:“好像告不倒是不是?你怎么知道没打出内伤?我是不懂法,我也不稀罕你们的钱,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轮流指着小杰他们几个,手指几乎点到他们的鼻子尖:“你,你,你,你,你,有书不念,跑出来当混混,现在闷蛋啦?指望年纪小,打了人把头一缩,就没事了,别做你们的清秋大梦!就算告不倒,好歹拉你们到法院走一趟,也省得以后犯了法,再进去的时候认不得路!”
罗昌明忍不住说:“你怎么这么说话……”伤者母亲逼近他说:“怎么样,怎么样?你把我也打一顿?反正你们人多——你总满了十六岁了吧?!”罗国兴劝罗昌明说:“算了算了,千错万错,是小杰他们的错,不怪人家生气!换了你你能心平气和?”
伤者母亲面色缓和了:“说了半天,就这句话还象个话。”护士走来干预:“对不起,病人需要安静,你们到外面去说吧?”
大家压低嗓门谈了半天,才算说服了那女人,虽然不告,赔偿却是少不了的。几个孩子都垂着头,家长们也十分沮丧。
走出医院,却听见那女人在身后说:“等等!”
众人转身,不知她又要出什么花样。她不看别人,只对罗国兴挤出个笑容:“刚才也就你肯说句公道话,我看来看去也就你是上了年纪的。我是气急了,不然也不至于……”罗国兴忙说:“哪个当妈的不疼自己的孩子,理解,理解!”伤者母亲笑笑:“我们家那小祖宗也不是个省油灯,我还不知道他?老人家跟孩子隔代亲,比我们更不舍得管。咱们互相体谅吧。我要有什么过分的话,您别往心里去。”她前面说“你”,最后说“您”,是真心抱歉,倒叫罗国兴更惭愧了。
一行人走到停车场,黄俊贤说:“总算不告了,虽然只承担民事责任,经官动府的,对孩子毕竟不好。还是私下达成谅解比较好。”罗国兴说:“论理,是要给他们点教训。”看了小杰一眼,口气是少有的严厉:“你不是老说自己是个男人吗?男人要敢作敢当,不是自己搞了事叫大人给你善后!”黄俊贤说:“赔钱的事再商量吧,先回去,先回去!”扶了罗国兴走向轿车。罗昌明随后,走了几步回头说:“上车呀,等请啊?”罗小杰跟上去。其它家长也陆续散去。姜桦最后一个上车。
她注意到罗国兴脸色一直都很难看,也猜着是生了大气,便说:“罗主任。”罗国兴正发呆,没听见。姜桦又喊了一声:“罗主任!”罗国兴说:“啊?”姜桦说:“您别光顾了生气,梁主任前段时间不是和您商量过,说我们跟有关部门商量一下,到几个学校组织一次巡回普法讲座吗?我觉得这事应该提上议事日程了。”罗国兴说:“那倒是的,咱们只顾了忙庞元元、严汉和,然后又是丁盛,一件接一件,没顾上这个。”姜桦说:“现在的学校是升学率压倒一切,体育课是尽量地删,‘思想品德课’是删得无可再删。咱们不留心,谁留心?小杰有错,可没人引导,也不能全怪他。”罗国兴叹了口气说:“别人家好这么说,我们家不行啊!我自己就是抓这个的,怎么说也是管教不严。”姜桦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您平常总说只要改了还是好孩子。您不能对小杰用另外一套标准。”罗国兴不接这个岔儿:“普法宣传是很有意义的。德智体要全面发展。我星期一和梁主任再敲定一下,争取第一站就在小杰的学校先讲起来。”
罗小杰跟姜桦坐在后排,流着泪,悄声问:“姜阿姨,如果他妈妈非要告我,我是不是要上法庭啊?”姜桦说:“你是未成年人,又有法定监护人,不见得要自己去。但你不可能永远长不大,也不一定受害人每次都只是皮外伤。”她严肃地说:“你要反省一下!”罗小杰粗手粗脚地擦擦眼泪点头。
罗昌明说:“今天幸亏黄俊贤来,托了好医生,又调了好病房。”罗国兴才想起向黄俊贤道谢。黄俊贤忙说:“这有什么?也是刚好出得上力。”罗昌明说:“黄总,姜桦才想打你的电话,你就来了,倒撞得巧。”
黄俊贤开着车回答:“我本来是给姜……给圆圆送张音乐会的票。”姜桦一手搂着罗小杰,浑似没在意。
把罗家三人送回了家,姜桦问黄俊贤要不要上来坐坐。黄俊贤不想姜桦太累,便推说公司有事先走了。姜桦习惯了拒绝他,这还是头一次被他拒绝,无端地倒有些失落,当下上楼回家坐下。
许梦圆从房里迎出来说:“妈,小杰怎么样了?”姜桦说:“共同侵权承担连带责任,赔钱是不用说了,还把他爷爷和爸爸气坏了。你罗爷爷一向护着孙子的,这回也发了火。”许梦圆说:“他们都回家啦?”姜桦说:“嗯。”许梦圆说:“黄叔叔也走啦?也不上来坐坐。”她对这问题显得更加关注。姜桦淡淡地说:“他忙。”
二十二、真相
严芷清和大头姐在聊QQ。
从上次方静萍生日至今,严芷清一直在激烈的自责中度过。在这最难熬的时段里,大头姐是她的精神支柱。
大头姐不经常在线,但也不会相隔太久。二人天南海北地说着,大事小事,正事琐事,好事坏事,谈到最后总是很熨帖。大头姐对严芷清说,不要把严正的死硬往身上拉,那是自虐,是最没出息的人才喜欢的招数。对妈妈和哥哥关心一点,把自己照顾得周全一点,有机会的话把工作换得正规一点,就会令严正九泉之下得到莫大的安慰。都是很平常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叫人那么受用,那么入耳。
大头姐不用微信,不开微博,没有博客,QQ空间里倒时常更新一些励志的短文和绝美的风景。严芷清看了,往往有所感悟。
这天严芷清跟她说她刚刚贴的一篇文章,又说她神秘莫测。大头姐说有什么神秘的,不过是个自由职业者,不按时按点地上班,晨昏颠倒,漂泊不定,到现在还没嫁得出去,可怜人一个罢了。在她不断释疑的过程中,严芷清猛然闪过一个从来不曾想过的念头:她会不会是“关工委”的?
生日那天方静萍的态度摆在那里,母亲绝不可能是大头姐。那个优雅的姓沈的社会调查员呢?也不像。倒是那个中年的当时也在家为母亲庆生的姜主任有少许可能。她给方静萍打电话时方静萍说过“姜主任跟我很要好,帮了你哥很大的忙”。会不会呢?严芷清决定试一试。
她有意把话题往“关工委”身上引。对方果然对这一块不陌生,陪着她侃侃而谈。严芷清又说起前几天看见庞元元的事。这事她当天就告诉过大头姐,这时旧事重提,表面的理由是无法释怀,其实是她知道“关工委”对庞元元关怀备至,如果真是他们那边的人,提到庞元元难免流露蛛丝马迹。果然对方劝她把过去的旧事放下,说既然他改邪归正,她不妨和他比赛,将来两人境况好了,年龄也大些了,甚至可以考虑再次给彼此机会。前面的越看越像,最后一句“知心姐姐”式的出谋划策却不大像“关工委”的口吻。他们什么时候改行当婚介了?难道大头姐真的只是个不相干的人,是自己想多了?
QQ那一头,大头姐和严芷清说“886”,表示“拜拜罗”。因为她——不,是他——所在的群里有人发言。
那是“睿航”公司的保安群,群主是杨经理。大头姐,也就是庞元元,是群管理员之一。为了取信于严芷清,他在网上男扮女装,注册了新账号;又想了一番“自由撰稿人”、手机将换号的鬼话,似是而非地找借口。他不时从姜桦等人那里听说严家的近况,再煞费苦心地不经意间诱使严芷清做出正确的反应。譬如严正去世了而她不知道,他便对她谈电影,谈亲情,希望她回家一趟,得悉家中的变故。他成功了。当然方静萍的生日他无从得知,即使没有生日这回事,他早晚也能怂恿她回家去的。他还有个阶段性的目标,是要套出她在哪个地方“上班”,住在哪一片区域。早前,为了羞辱他,她就在他家对面的足疗店,他三分不忍,七分厌烦,选择了视而不见。现在,近朱者赤,经过几个月的耳濡目染,他不能再对她坐视不理。
他不方便出面找她,她有多要强,多恨他他一清二楚,而且严家的人多少也会把严正的死算一部分在他头上。这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开的结。但只要套出她的地址,他可以转告姜桦和她的同事。他对他们既亲近又佩服,坚信只要他能确定严芷清的方位,“关工委”必定能把她从岔道上拉回来。连他都浪子回头了,他就不信世界上有人比他还难对付。
保安群里有人说,发现形迹可疑的人在仓库外的围墙附近晃悠,疑似在“踩点”。杨经理叫大家提高警惕。庞元元参与讨论,说尽快把坏掉的警铃修起来,不单关键时刻能传讯,还可能把小偷吓跑,如果真有小偷的话。杨经理夸他这个建议提得好,说有这么一群忠于职守的保安,公司的贵重货物就一定安全。
沈慧欣家中,程天也正对她细说“安全”。瞅着小敏不在旁边,他低声地、神秘地说:“小敏老去医院干什么?”沈慧欣猝不及防,半晌才问:“什么?”程天说:“有次小敏急急忙忙下楼,我问她干嘛她又不说,我就偷偷跟着她。她去了人民医院。后来我又跟了她两次,她几乎每天都去。这事儿您知不知道?她虽然是个好人,同时也是个笨人,会不会有人利用她干坏事她自己没想到啊?您得存个心,太不安全了!”
沈慧欣叹了口气:“是我叫她去的。”程天瞪大了眼睛。沈慧欣说:“我明天带你去看个人。这事我本来没想跟你说,但你既然知道了一些,我索性全告诉你吧。”
第二天她把程天带到医院,小敏自然也如影随形地来了。林院长躺在床上,身上插着输液管。程天和沈慧欣并排站在床前。程天轻声说话,仿佛怕吵醒了病人:“这……就是爷爷?”沈慧欣点了点头:“他变成植物人已经许多年了。”程天说:“为什么?”
顾医生走了进来:“沈医生,又来看林院长?”沈慧欣应了,向程天介绍说:“我爱人以前就是这儿的院长。后来为了一个医学研究项目,我们俩都到美国做访问学者。我儿子那时候比你大不了几岁,就一个人留在国内。”程天敏感地说:“跟我的情况挺像的嘛!”
顾医生从不见沈慧欣带外人来,看看程天说:“这是……”沈慧欣笑了笑:“是我的小客人,现在就住在我家。”顾医生说:“也好,您是太寂寞了。”沈慧欣说:“倒不是为了寂寞……”程天说:“你是把我当成你儿子的替身!”沈慧欣颤了一下:“不,不是,你误会了。其实我是……”程天说:“就是,就是!你为什么要把我当成别人的影子?我就是我自己!”他箭步跑出去了。
顾医生与小敏面面相觑。沈慧欣反应过来,急忙追出。小敏随后跑出:“奶奶,奶奶,你当心点,你有哮喘啊!”顾医生跑到门口,着急地说:“你小点儿声,这儿是病房!”他自己的声音也一样的大。
沈慧欣在十字路口焦急观望,程天的身影在对面一闪而逝。绿灯还没亮,沈慧欣就想穿越街道。一辆车呼啸而来,差一点儿就擦着她。小敏赶上来把她拉回马路的这一侧。沈慧欣说:“不见了,这孩子不见了!”小敏说:“他不会走远的,晚上就回来了。”沈慧欣说:“是就好了,我就怕他到处乱跑!”
绿灯亮了。
沈慧欣说:“我们到那边找找去。”大街小巷走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小敏一再劝说,沈慧欣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家中走去。
她和小敏走上楼来。一抬头,程天正站在门外。沈慧欣喜出望外。程天淡淡地说:“我回来拿我的东西。”沈慧欣说:“你要走?”程天说:“是。”沈慧欣说:“上哪儿去?”程天说:“可去的地方多了。”沈慧欣不作声了,掏钥匙开门,手有点抖。小敏抢着开了门,扶她进去坐下。程天随入。
程天往自己房间里去,沈慧欣叫住他说:“坐下来,咱们聊两句。你实在想走,我不勉强你。”程天想了想坐下了,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冷漠。沈慧欣说:“你告诉沈奶奶,为什么这么生气?”程天说:“我不当人家的替身。”小敏说:“你好大的脾气啊!我跟奶奶追了你两条街!奶奶在十字路口差点儿被车撞了。”程天似有所动,看看沈慧欣:“你没事吧?”沈慧欣慈爱地说:“没事,只要找到你就好了。”程天说:“你要是关心我,我谢谢你;你要是关心你儿子,请你去找他去。”
小敏大怒道:“你说什么?”程天说:“我说错了吗?你小心点,我让你是因为你下雨天给我热过两次牛奶。我可不是怕你!你再粗声大气地喊喊看!”小敏更加大声地说:“我就喊了,怎么样?你叫你那些红头发绿眉毛的朋友来打我!——你叫奶奶找儿子,你是要奶奶去死了?”沈慧欣痛心地阻止:“小敏!”程天大惊,半天才说:“什么?”小敏向程天狠狠地说:“奶奶的儿子去世好久了,你叫奶奶去找他!奶奶对你这么好,你这么没良心!”
沈慧欣含着泪说:“小敏,不能怪他。”程天惶急地说:“到底怎么回事?沈奶奶,我不知道,我不是有意说的!”
沈慧欣娓娓地说:“孩子,沈奶奶没有怪你。”停了停才说:“我以前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和你林爷爷离开他到美国去。就像你说的,他跟你的情况很像。我们总以为,这么大的孩子,生活上早就可以自理了,只要供他吃,供他喝,再托亲戚照管着就没事了。有一段日子,他老给我们打电话,我还怪他不知道节约。他给我们写信,我们也没空多回。那时正是项目攻关最紧张的阶段。隔了几个月,他不大跟我们联系了……”
小敏带着哭腔说:“奶奶!”沈慧欣摸摸她的头:“再过了几天,我们接到通知,他因为吸毒过量……被人发现……在家里……”程天轻声惊呼。沈慧欣热泪盈眶:“他是给一个朋友带坏的。那人自己吸毒,又引着他去尝。你林爷爷心里一急,接到通知的当天就脑溢血突发,急救之后就变成现在这样。好好的三口之家,转眼剩下我一个人。”程天几乎要哭了:“沈奶奶,我要是知道,我一定不说那话,一定不跑,一定……一定好好做你儿子的替身!”沈慧欣缓缓地说:“我什么时候拿你当替身了?我是看你的情况和我儿子那时候相似,我怕你一个不小心,也走上了不归路。刚开始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最终的后果,都以为只是玩玩的。没想到玩着玩着就不由自主了。我想能就近照应你,平常也有个人跟你交换想法,谈谈心事,你就不会被人家带坏。”她顿了顿说:“你的长相、性格、说话跟他一点儿也不像,只有笑起来的样子还有点像。”说到这一句,不觉泪如泉涌。
程天脸涨得通红:“我以后天天笑给你看,好不好?”又很快地诉说:“其实我今天是嫉妒。您对我这么好,我总觉得我自己讨人喜欢。下午听说是因为您儿子,我一下子生了很大的气。我爸妈不要我,我姑姑嫌我烦,谁都没有您对我好。我把你当亲奶奶我才会生气的!沈奶奶……”
小敏揩着泪说:“不是亲奶奶吗?还叫沈奶奶!”程天强笑着说:“对,应该叫奶奶。奶奶……”沈慧欣搂住程天。程天说:“奶奶,你喜欢听的那些歌,也是你儿子爱听的?”沈慧欣仍搂着他说:“不,那是老林……你爷爷爱听的。我们年轻的时候是苏联歌曲最流行的时候;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中国的《兰花草》。”小敏说:“是以前爷爷奶奶刚认识那会儿两个人合唱过的。他们结婚时也唱了这个。”
程天起身去开了音响。《兰花草》的旋律在室内荡漾。沈慧欣轻轻地说:“听到这歌,就觉得你爷爷还在家里。”程天坚定地说:“我陪您一块儿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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