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2-1-15 22:40 编辑
第一部
一
余波站在“和燕路”的这一边,等着过街。她身后是一面大广告牌:“海内皆知音,投资若比邻。”她站在牌子的阴影里,浑然不觉,只想着快过街去。汽车开成了一条河。若在晚上,便是一流光海,大可赏心悦目。但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就只觉得浊浪滚滚。
余波手里拎着大包小包,急切间过不去,手酸臂麻,只好先把包放在地上。刚轻松了一下,车流戛然而止,倒又轮到行人过街了。她嘴唇动了动,像是叽咕了句什么,重又拎起包来拖拖拉拉地往前走。来到对街,检视一下包里的东西,发现漏了一管润唇膏。回头张望,正躺在马路中央。她犹豫了一下,放下包朝街心走。眼看着与润唇膏越来越近,忽听后面有人喊了声“小心!”她急退一步,一辆轿车几乎贴着她的鼻子疾驰而过。她上前几步拾起润唇膏,转回身来,在路中间等着。过了一会儿,好像蓄水站关了闸门,两头的车辆全都乖乖伏着不动,刹时“河晏海清”。她才慌慌地跑了回来。
包旁边站着一个小个子青年。其实也不“小”,总也有一米七七的样子,只是余波自己身高就有一米六九,看男性不由得又比别人苛刻一些。那人站开一点,等她把润唇膏放进包内,把三个包都扎得像绑匪手上的人质,才开口说:“刚才真危险!”余波笑了笑,心有余悸似地说:“我也吓了一大跳。你不喊,我就出车祸了。”想想又说:“谢谢你。”男青年说:“没关系。”正要迈步过街,公交车、的士、机关用车、私家车一哄而上,只得再等一等。
余波本来就要走的,但这人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放在古代,似乎要以身相许的。他在这边等,自己总不好就走,于是找话说道:“对不起,耽误你的事了。”那人笑了,说:“不客气,今天又不上班。我是到那边超市买点日用品。”余波见他还挺健谈,便说:“买什么?”那人觉得这女孩子的问题有点唐突,当然也是一转念间的事,他随即答道:“买洗手液和空气清新剂。我一向只用肥皂,不过今天有朋友要来。”余波笑道:“你这真是‘客来扫地’了。”说着话红灯亮了。那人说:“我过去了,再见!”余波也道:“再见!”拿起包来一歪一歪地继续走。
一路观察,一路问人,来到一幢灰扑扑的楼前,认了一下门牌号码,上前敲门。防盗门在外面把关,门铃夹在两道门之间。余波摁不到门铃,敲来敲去,逐渐变成了打、捶、摇。里面没有声音,对门倒开了一条缝窥探。余波心想说得好好的,四点半在家里等,怎么又放人鸽子!叫人站在这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
对门的老太太躲在门后面说:“你找谁呀?”余波说:“冯涛。”老太太说:“他不在。”余波暗道:“要你说,我也知道他不在。”想了想说:“请问他上哪儿去了?”老太太至此才伸出头来摇了两摇,表示不知道。余波自言自语:“怎么就没要他的手机号!”靠在防盗门上不吭声,忽然间感到了累。不管要走多远,知道前面有个落脚的地方,也就有了奔头;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指望落空,是有一种失重的感觉,挺荒诞似的。老太太问:“你是小冯什么人啊?”余波警觉起来,问她道:“你是房东吧?”老太太轻易给人家识穿,略有点讪讪的,但也因此而问得更加理直气壮:“是啊,所以才问你呢!我们这边不许闲人进来的。”余波按照事先商定的话回答:“我是冯涛表妹,在这儿借住半年。本来晚上也要跟你说的。”老太太将信将疑,把余波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大约觉得还算干净、体面,便宽宏大量地说:“我知道了。”像干部。“等会儿我叫小冯来再问一下。”像大干部。“他不在,你打门也没用。我家老头子心脏不好,你手脚轻一点。”终于还原平民本色。
对门关上了。余波见天色渐渐暗下来,心里倒不着急了,倒有几分难过。身在异地他乡,原有些隔膜,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现在不尴不尬地晾在这儿,像被人愚弄了一样,更是难堪。这一转念,不禁又怨起学校来了。住了两年的好宿舍,冬暖夏凉,楼层又高,蚊虫除非会乘电梯,否则也上不了七楼。高高兴兴过了国庆回来,还不到两个月,一声“搬”,任你抗议、交涉、写信、堵办公室,甚至威胁要向媒体曝光,该走的还是留不下来。找房子谈何容易,找中介,那中介费就吓得死人。好在无意中,在大街的电线杆子上,一大堆壮阳、治性病的广告旁边,找到了求租的邀请。当下就拿起手机拨打对方手机。那边是个很厚的男声,言谈间还有几分文气。余波凭直觉认可了这个人,顾不得是男女“同居”,冒冒失失地就同那人敲定了。那人房租开得不很高,地点离学校也不很远。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余波忙忙地三天后就要搬过来。当时惊喜交集,详细抄下了房子的地址,和燕路183号4幢103,就没想起来存一下对方的手机号。三天一过,打了十来个电话,自己手机里“已拨打”那一栏也自动新陈代谢,清除了那人的号码。要不然也不必站在这里傻等。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走进楼道,余波竟微微一阵慌。按说一男一女合租,年纪越大越安全,她此刻却只暗中念佛,保佑不要是这个人。中年男人经过时向她瞧了一眼,拐上二楼去了。余波看着他稀疏的头顶,松了一口气。
她低头整理东西,余光看到一个青年走近前来。她一时没理会,那人却站在她面前不走了。余波一抬头,见是下午在街上遇见的那人,救了自己一命的,心想可别那么巧,忙清了清嗓子说:“有什么事?”青年大约也猜出了原委,忍住笑说:“这是我家。我要开门。”余波笑了出来,让开一步说:“你就是房主?”冯涛笑着说:“对门才是呢,我顶多算个二房东。”二人进了门,冯涛返手把门推上说:“我们互相听过声音的,刚才说了一阵话,居然谁也没有注意到。”余波边看着客厅边说:“在电话里说话总归有点失真,何况是手机?”
冯涛放下手中的小袋子,推开一扇门说:“这是你房间。”余波进去看了一下,一张床,一张床头柜,还留着点空间放桌子,小是小一点,一个人住却还妥当。
余波把以前买的台灯搁在床头柜上,把前天才买的小电话放在台灯旁边,另有一个墨绿壳子的小收音机也挤在上面。整整一箱衣服,苦于没衣柜,只能收拾出几件常穿的塞进小床头柜里。冯涛一看到她开箱子,就出去带上了房门。余波心里更放宽一些。
她在这儿拾掇,冯涛便在卫生间里把洗手液放到水池子上,又拿空气清新剂四处喷喷。余波开门出来,闻到淡淡的桔子香,觉得连空气也变了橙色,便笑着说:“你说有朋友要来,原来这‘朋友’就是我。”冯涛笑道:“还给你配了一串钥匙。你看,这把四面的大钥匙开防盗门;这个黄的开大门;这把黄的颜色暗一点,开房门。摸熟了就有数了。”拿了张椅子到她房里,说给她睡觉时放衣服用。
余波不知道他是天生好心呢还是只对她青眼有加,总之是觉着“宾至如归”。半小时前还在门口怪他,看来那时候是配钥匙去了。
她把学校里用的多用插座也带了过来。冯涛帮她理顺电线,放到角落里去,把电话线插好。床单被子一铺,宛然是一个小家了。
晚上两个人去吃盒饭。冯涛饭不够还要添,余波抿嘴笑了。冯涛也笑道:“男人食量大,吃盒饭、盖浇饭就占便宜。”余波想起来说:“你怎么正好今天去买洗手液的?”冯涛说:“不好意思,害你等了大半天。前几天都上班,晚上又太冷,懒得出去。星期六早上难得有个懒觉能睡,一拖就拖到下午了——中午我还大扫除,把厨房什么的都弄了一下。”他这样一说,余波倒不好意思了,忙说:“还没来就给你添这么多麻烦。”冯涛也感到刚刚那一番话像在“表功”,也有些羞惭。
吃完饭,冯涛付了钱。余波说:“好的,这一顿是你欢迎我的,以后我再请你。”冯涛笑笑说:“我这阵经济紧张,前两天借了几千块钱给朋友,他刚结婚。不然就吃得好一点了。”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对着饭桌出神。余波以为他没吃饱,不料他回身去同老板搭话,只因声音小,内容却听不大清。老板手向东边指了指,说了句话。冯涛说:“谢谢!”这句“谢谢”倒很响亮。
余波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初次见面,也不好太问他。冯涛一路上想了想又算一算,终于说道:“你房间里还差张桌子,明天我带你去买。”余波说:“就是放盒饭的那种桌子?”冯涛点头说:“我问了一下,只要四十块钱,东边那条街上就有。估计杀杀价,有三十块钱能买到了。又能折叠,不占地方,又够你写作业了。”余波听到“作业”二字,显然是拿她当小孩儿,有点好笑,又有几分不服气,便说:“大学里作业不多,不过有时候要写点东西。”冯涛说:“对了,你是学中文的。我也喜欢看书,到时我们交换着看。”余波说:“你是干哪一行的?”冯涛说:“在杂志社当助理编辑。”不等余波表示羡慕,接下去便说:“说得好听,其实也没有编制,也没多少钱。而且《展望》杂志这两年越来越滑坡,离灭绝不远了。我是想起来就有危机感。大概不久的将来就要另找东家。”余波看了他一眼,眼睛里仿佛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他的头顶。冯涛头往下低了一低,仿佛被她抚摸了一下。两个人这样合拍,倒叫她吃了一惊。
回去冯涛教余波开门。余波觉得他太小瞧自己,说:“我会。”掏出钥匙。冯涛忙阻止她说:“这门有点疙瘩,要用巧劲。”示范给她看了。余波果然感到不好开,在冯涛的指点下,开了几次才进得了门。
晚上两人交换手机号码,存了对方的名字。余波把洗好的毛巾、澡巾挂上,又放好了肥皂、洗发晶、梳子,又把洗面奶、护肤霜放上去。冯涛在门口张了一下,说:“你的化妆品比一般女孩子少。”余波笑道:“又不是酿酒厂,瓶瓶罐罐搞一大堆。我用‘友谊’雪花膏一直用到十六岁。”冯涛问她:“你的润唇膏呢?”余波“咦”了一声,找来找去找不到,不由得怏怏不乐。冯涛笑道:“这是我多嘴的不好了。”余波坐在床边上,闷闷地说:“冒了生命危险捡回来的,莫明其妙又没了!”说到“冒了生命危险”,冯涛忍俊不禁,余波说完了,自己也笑了,也就丢开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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