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天是个大晴天,气温似乎回升了些,风吹在身上,微微有些暖意。余波迎着朝阳朝学校走,想到住宿问题终于解决,浑身都是崭崭新的,每一步都像踩出一个音符,一路踏出欢快的歌。
她容光焕发地走进教室。她好友李丽绢摸摸她头脑说:“你没事吧?”余波打开她的手笑道:“什么话?”李丽绢笑嘻嘻地说:“你现在这样,活像谈了男朋友。”余波红了脸说:“毛病,你以为都是你呢!那段跨国恋情怎么样了?”李丽绢把她拉到一旁,低声地神秘地笑道:“你猜!”余波说:“我猜——不是胎死腹中就是中途夭折。”李丽绢双手掐住她脖子笑说:“非灭了你不可,狗嘴吐不出象牙。”余波躲开她说:“先洗洗手吧,指甲油红得像刚谋杀过亲夫,血滴滴的,跟一代妖姬似的。”两人笑了一回,坐下来上课。
老师在上面纵论20世纪中国文学,李丽绢在下小声地说:“我告诉你啊,高桥健朗,就是那个日本留学生,他自己害羞不敢说,叫他同班好几个外国同学找我游说。有意大利的,有加拿大的,尤其是那个韩国的李成济,多国部队天天逮着我狂轰滥炸。”余波说:“这算是扬了国威了。”李丽绢说:“你别打岔呀!我跟你说,李成济是当中最热心的,普通话也好,还带一点‘儿化音’哩!他居然说他也姓李,我也姓李,他是我的弟弟。又以‘弟弟’的身份说高桥健朗纯情忠厚,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都说韩国人精,我这才算见识了。”余波说:“也亏你本事,到最后一学年了,还来上这么一出。不过也够传奇了,仅仅是自习课上偶然一面,就结下三生石上一段孽缘。”
老师的声音忽然消失了。余波虽竭力降低音量,一片静寂中依然听得分明。她顺着惯性说完最后几个字,意识到闯了祸,连忙闭嘴。老师又开始讲课。李丽绢传了纸条来说:“更年期到了。”余波批了“可恶”二字,也不知是说谁。
过了一会儿,她陡然想起茶杯忘在水房里了。那杯子做工精巧,是她二十岁时,母亲送她的礼物。当真丢了,母亲倒未必怎么样,她心里可要惋惜多少天了。她正在这儿坐立不安,一个同学悄然走出教室,想是内急,出去方便去了。这种事大学老师司空见惯,因此并没有说什么。余波得了鼓励,便也悄悄起身出门,三脚两步赶到水房。茶杯好好在那里站着,她不禁一阵喜悦。
她顺便打了杯水,回来上课。刚要坐下,老师却叫住她说:“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余波垂下眼皮说了。老师笑了笑说:“蛮诗意的名字,怎么你本人却不懂尊重人的?课上到一半你去倒茶喝,我讲得口干舌燥也没去弄点水来润润喉呢!”余波站在那里,承受几十道含义不同的目光,脸涨得通红,说:“老师对不起!”老师面无表情地说:“坐下吧。”李丽绢刚为余波放了心,老师又说:“你们是成人高考过来的,少数同学都有过工作经验了,不是小孩子了。上课讲话、传条子、打水,好像都不是你们这种年纪该做的事吧?!”
余波“嚯”地站起,像发射了一枚炮弹,吓了大家一跳。李丽绢忙扯她袖子。她一甩甩脱了说:“老师说得对,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您也不是教的小学生。我是不对,您可以下课单独跟我谈,犯不着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讽刺挖苦。成教生怎么了?成教生不好,学校别收学费呀!您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打起嘴仗来您先就失身份。我现在就告诉您,我不是去打水了,我是忘了水杯,跑过去拿。杯子不值钱,您一个月工资能买几十打,可是那是我妈送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讲话传纸条您看得准,我佩服您一心二用的本领;说我打水是您武断,这顶大帽子我不戴!”说完坐下来,瞪着老师,一边还喘着气。
老师勉强笑着,想找个台阶下,无奈众目睽睽,实在难以下台。她“啪”地摔下黑板擦,扬长而去。
她一出门,教室里顿时“嗡”的一阵乱。有跟出去瞧热闹的,有议论的,也有若无其事拿出英语教材背单词的。李丽绢气得着实教训了余波几句。余波眼泪汪汪的坐在那里,上身笔挺,姿势里有点不可侵犯的意思。
李丽绢想事已至此,骂也无用,还是哄得她回心转意,私下里找老师服个软,赔个话,于是笑道:“好了,你有多大火也发完了,老师也吓跑了,同学也知道你是拿杯子,不是打水。这么视死如归的,你吓唬谁呀?”余波笑了一下,随即又绷紧了脸。李丽绢帮她收好东西,拿上书包,两个人一道出去。
教学楼外,阳光明媚,照得一树银杏叶金灿灿的。一阵风起,有片巴掌大的法国梧桐的叶子翩然而落。古城秋意已深。
吃中饭时李丽绢百般劝解,余波才渐渐缓过来,听李丽绢叫她去找老师,心里是愿意了,兀自嘴硬说“又不是我的错。”
两人在校园里随意漫步,林荫道满是落叶,一些金黄焦脆的踩到脚下发出“啪啪”声响。还有些半绿半黄,不知怎么阴差阳错也掉下地来。余波上前去踩一脚,还是软软的,倒叫她有点心疼。二人说了一阵子话,想找个地方坐下,偏是用功的人特别多,椅子、亭子、平整些的石头,凡可坐的地方都坐满了人,且大部分人都捧着英语书,戴着耳机。
余波说:“要发愤不会到教室去?想找个清静地方也没有。”李丽绢左右张望着说:“谁叫英语吃香呢?”余波笑笑说:“哪天美国人找工作要考汉语,我死也瞑目。”李丽绢笑道:“恐怕你瞑目时也等不到这一天了。你知道吧?前两天报上发表了我们系里一个教授的文章,说是不重视英语不行,太迷信了也不行。他是研究《离骚》的,竟然非要英语过级才评得上国家级的什么资格。社会上讨论得怪热烈的。”余波叹了口气说:“他们也不容易。”李丽绢乘机劝她:“所以呢,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大家都替别人设身处地想一想嘛!”余波微笑道:“就知道你要上纲上线。”李丽绢听她的口风,十有八九是要向老师道歉了,便岔开去说些琐事。她深知余波越逼越反弹,是“敌强愈强”的性子,独孤九剑似的。
正说着闲话儿,李丽绢的手机响了。二长一短,二长一短,像是有人给她发消息。余波说:“只怕又是多国部队。”李丽绢看了一笑,说:“被你猜上了。李成济请我和高桥健朗吃晚饭。”余波笑道:“好口福呵!是吃日本料理还是韩国料理啊?”李丽绢说:“哪还等到今天?早就吃过了。今天换花样了,吃牛排。怎么样,一起去?”余波心想反正回去也没事,便说:“我倒想去,但是人家又没请我。这么热辣辣地往上凑,有失国体。”李丽绢笑她“恶心”,便发消息问李成济好不好多带一个人去。那边很快复了信来说:“欢迎。”约了晚上五点半在路口的西餐店见。
李丽绢说:“这一顿明是李成济发起,其实是高桥健朗策划的。”余波全不念那人请客之德,附和说:“鬼子就是坏。”李丽绢说:“我几乎能想象高桥健朗在李成济旁边询问催促看手机的死样子。这胆小鬼,永远不敢自己出头。照他这种作风,到老也追不着我。”余波点头说:“真的,一点儿不解风情,你在这儿都等得急死了。”李丽绢“格格”笑着说:“你这死丫头,光冲你这张嘴,这辈子谁敢娶你?”余波谢她关心,说大不了和她二女同侍一夫,做一辈子姐妹。李丽绢吓得讨饶说余波肯定想做慈禧,她可不想当慈安,天天给人家喊“姐姐”,最后喊得稀里糊涂地送了命。
五点钟下了课,二人慢慢地往路口走。余波肚子饿了,催李丽绢走快些。李丽绢却说:“不能快,里面再饿,外头的架子不能塌。咱们要是先到,好像午饭都没吃,就等他这顿似的。”余波只好陪她一步一步地朝前移。
一小段路足足走了四十分钟,到西餐店时已是日头西落,霞光黯淡。李成济早已候在那里,向着两人微笑。他和高桥健朗五点出头就来了。余波向他看了一下,心里的设想全都推翻,倒觉得这个韩国小伙子很淳朴。李丽绢事先还把人家形容成狗头军师那一流人物。
李成济带她们到座位边上。一个个子不高、头发稍长的男生满面惶恐地站起来鞠躬,那神情不像是欢迎,倒像是负罪。四人对面坐下,李成济叫侍者来写菜单,他和他朋友都要了六成熟的煎牛排。李丽绢也说“六成”,又问余波。余波其实并不想吃牛排,只是对西餐不大懂,怕出洋相,只好低低说了“七成”。侍者没听清,李成济帮忙说“七成”。他汉语很好,不过这一声音量太响。余波和李丽绢都笑了。侍者含笑而去。高桥健朗大约不想令朋友受窘,没作什么反应。他这没有反应,本身也是一种反应,显得这人是个厚道人。余波在他斜对面,清亮的目光在他头上身上扫了几下,觉得他比李成济更天真些,不谙世事的样子。这样的人,不知为什么,倒特别令余波感到亲切。这两个人,对于日剧韩剧里众多的或狂狷高傲,或精明强干的男主角,算是个大反动。
等牛排的过程中,四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李丽绢一贯伶牙俐齿,李成济也健谈,国语流利得简直荒诞。只见他们俩高谈阔论。高桥健朗和余波只零星地插一两句。高桥健朗是想说但插不进去,余波是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懒洋洋地不想开口。
等到牛排上来,李丽绢忽然左叉右刀,斯斯文文不讲话了。余波知道她既想显得活泼,又要做得矜持,这一点点矫情只觉十分可爱。余波尝尝牛排,不老不生,鲜嫩可口。返观那三块,也不知熟了没有,还有点红拉拉的血丝子,正与李丽绢的指甲油遥相呼应。
余波不太会用刀叉,偷眼瞧李成济,因为他动作最娴熟。余波像个不高明的偷师者,虽是一板一眼,依样画葫芦,总有哪边不得劲儿。所幸牛排味道很好,蔬菜沙拉也不难吃,玉米浓汤是早几年席绢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东西,这时候吃起来,似甜似咸,也说不上合口不合口。余波有些疑心欧美人吃牛排时是不是也配这种汤。反正任何舶来品,一到中国本土,没有不被同化的。记不清是“肯德基”还是“麦当劳”了,新近推出了“北京鸡肉卷”——当然是变异的结果,有同学说好吃,余波还没试过。
她吃完了托盘里的一切,拿餐巾纸轻轻擦了擦嘴,忽然发现李成济在那儿看她。她脸上一热,想自己是不是吃得太干净了。李成济是单眼皮,大大的眼睛,睫毛却比一般女孩子还长些。他对着人看的时候,别有一种专注的味道。余波想这样有“穿透力”的目光倒有些像石磊的那位新娘袁静。思维一岔开,也就不尴尬了。
李丽绢也觉得了,向高桥健朗笑道:“你管管你朋友。也有这样肆无忌惮盯着人看的?一点礼貌也没有。”高桥健朗问:“什么叫肆——无——忌——惮?”他遇有不明含义的词语,发音就特别艰难。李丽绢绞尽脑汁向他解释,他非常认真地听着,一边点着头。那模样可称虔诚,虽然虔诚的前提往往是似懂非懂。
李成济听了李丽绢的责备,忙向余波道歉。余波洒脱地笑笑,叫他“别理她”。李成济笑着说:“我刚才真失礼,不过我看你吃得香,我就心里高兴。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喜欢看别人很香地吃饭。”余波见他率直可亲,又添了几分好感,顺口问问他韩国的风土人情,又说不喜欢韩国泡菜。李成济简略讲讲他们那边的民俗,又说他自己跟大多数韩国人不一样,他也不爱吃泡菜。余波问他怎么中国话说得这么好了还要过来学中文?李成济略有些腼腆地回答:“我是来学日语的。”大约为了中国的日语文凭比在日本容易拿。余波想到这里,忍不住好笑。李成济就那么望着她笑。那边高桥健朗终于明白了“肆无忌惮”的意思,看余波笑得伏在了桌上,不知道这情形就是肆无忌惮的最佳注脚。李丽绢笑着骂她“神经”。余波自己也觉得不像话,忙坐好了,正了正脸色。李成济并没有因此而露愠色,反而也很开心的样子。高桥健朗在旁边一脸困惑。
吃过晚饭,李成济和高桥健朗各自把托盘送到洗碗池边。余波、李丽绢有点不知所措,后来也相跟着将托盘送过去,李丽绢还嘀咕着“吃牛排也要送啊?”
四人走出门来,余波说:“我回去了,你们是回宿舍还是上哪儿去玩?”李丽绢说:“这么急着走呀?还早呢!”余波说:“我那边有一段不在大路上,晚上太冷清了,不敢走。我室友正儿八经的警告过我了。”李丽绢倒不好再留了,说:“那你走吧,不然劫了财还是小事,劫了色……”余波微笑道:“你这会儿有白马王子在这里,我不吃眼前亏,明天再跟你算账。”又谢谢李成济。今天是他做的东道。李成济忙说不客气,说大家认识了,就是朋友了,以后可以经常一起玩。四人互道再会,余波走了几步,听见李丽绢在后面喊“自己小心点啊!”余波也不回头,大声答应了一声“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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