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云飞独自摸黑行了一里有余,夜风徐徐吹来,他方才那一腔怒火也渐渐熄了。“全当一场恶梦。”云飞自言自语道。茫茫夜色中,忽现一点白影,走到稍近处,看清是一个白衣女子,面容依稀便是卫姑娘。云飞极是高兴,转念又想:“她无礼逐客,这会儿追来挽留,原是份内之事,我却这般开心,当真好没来由。”便道:“我既讨不得情,你又追我干嘛?”
那白衣女似乎很是诧异,道:“你同谁说话?哟,好俊的小伙子。”语音娇媚,动听中夹着些儿嗲声嗲气。
云飞一听便知认错了人,忙陪笑道:“抱歉,我把你错认成卫……那个卫姑娘了。”白衣女道:“你当我是卫枫,是不是呢?”边说边扭动腰肢袅袅婷婷走了过来,笑道:“那丫头高傲得紧,只怕你想她不到手。”云飞这才看真了此人生得艳丽无匹,削肩膀,水蛇腰,与卫枫的清丽淡雅大相径庭。白衣女道:“你这么盯着我瞧,一副急色鬼的样儿,是想入非非,害了我的相思病么?”云飞顿时闹了个满脸通红,正要解说,不料那女子陡然伸出纤纤素手,向自己顶门抓落。云飞惊怒交集,急纵身后跃,只因失了先机,这一下避得甚是勉强。才躲得一抓,转眼间又是一指,那指甲几乎触着了眼皮。此人出招阴毒狠辣,迅疾无伦,却又神出鬼没,无声无息,暗夜中直如一个白衣幽灵。云飞被她攻势压住,一身武功无从施展,只是左遮右挡。眼见双爪齐至,急忙变“排云掌”双掌并列,推将出去。岂料白衣女这一抓乃是虚招,膝盖起处,已撞中云飞胸口“膻中穴”。这“膻中穴”最是人身大穴,一被封住,轻则昏迷,重则丧命,全看对手的力道。云飞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转,发现穴道已解,但手脚俱被绳子捆住,横放在马车里面。驾车的正是白衣女。云飞默不作声,假装仍然晕着,寻思脱身之计,白衣女却笑着说道:“好人,你醒了?”放荡之情溢于言表。云飞“呸”了一口道:“你是何人,想干什么?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这不是莫明其妙么?”白衣女轻笑道:“你长得这么俊,便是和我有冤有仇了。你是我前世的活冤家,你倒猜猜我想干什么?”云飞暗叹:“完了完了,和鲍封之约十有八九要落空了,自己倒不怎么,却叫人说雪山派言而无信,反悔背约,实是对不起师父和众位师兄弟。”又想:“自来只听说浮浪子弟轻薄良家妇女,却不料自己昂藏七尺,竟会为淫妇调笑整治,一毫法子没有,也是前所未有之奇。”想催动内力绷断绳子,竟是半点内力也提不上来,不由得吃一大惊。他被捆被缚,哪怕裹成大棕子相似,也并不怎样在意,只是这一下内力全无,才真正惊慌起来。白衣女停了马车,回身向着他道:“不必白费劲儿了,你昏睡时我给你灌了‘离功散’,现下你一身内功都化为乌有了。来,我给你宽衣解带,啧啧啧,这般俊俏,又这般精壮,委实还没有受用过哩!”云飞遍身发热,心中大急,忽听一人淡淡的道:“三姐,你做什么?”
云飞心头一震,脱口便道:“卫姑娘!”白衣女被卫枫当面戳穿,也有几分尴尬,强笑道:“四妹,我知道你识得他。我好容易逮到这个雏儿,你不要和姐姐争吧?”卫枫不动声色道:“你当我是来跟你抢人的吗?”白衣女顿时放心,笑道:“那就妙极。这人被我废了内功,与常人无异,我要摆弄于他,实是方便不过。四妹既不是来为难姐姐,这便请回,做完了正经事,姐姐自会寻你。”卫枫道:“我只是替你担心:此人姓云,武功路数又是雪山派的,不是云飞是谁?”白衣女笑容顿敛,沉吟道:“你说二哥约的就是他?”卫枫道:“你若冒犯了他,二哥定会找你,雪山派宁掌门功力深湛,只怕也不会善罢干休。你若自忖打得过这两大高手,你便风流快活好了。只是幕天席地,伤风败俗,还是找家客店的为是。”说完回身就走。
白衣女回想与云飞动手过招的情形,心知不妙,忙道:“四妹别走!我不知他的身份,这才下手。也怪我太过大意,这人明明用了雪山派的‘排云掌’,只是我向来佩服雪山派七十二路神剑,于这掌法所知不多。好四妹,你可莫告诉二哥。”卫枫道:“他内功全失,却如何交待?”白衣女道:“你逼他发个誓,叫他说被个蒙面人毁了道行,不知是什么人,这不就结了?只要你不说,三姐就好超生了。”卫枫毕竟与白衣女有姐妹之情,只得让云飞发誓。云飞毫不倔强,立时便发了个毒誓,倒出乎卫枫意料之外。云飞如此爽快,一来不愿吃眼前亏,若触恼了卫枫,撒手不管,要杀要剐倒也罢了,却还要受辱,当真生不如死;二来这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能不叫人知道自是求之不得。卫枫道:“那你走吧,我送他到枯竹寺。”白衣女下了车,卫枫跃上车来,挽起缰绳。白衣女道:“四妹素来对男人不假辞色,这一次却着实菩萨心肠呢!”边说边笑,一刹时声音已在十余丈外。
云飞道:“好高明的轻功!”卫枫冷笑道:“南四风位列十大高手,是浪得虚名的吗?”鞭子一扬,马车重又走动起来。
云飞方才已经猜到一半,此刻经她一说,更无疑了,道:“你们的名字中是不是都有个‘风’字?”卫枫道:“是。我大哥姓龙,龙旋峰的大名你应如雷贯耳。二哥鲍封,三姐你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便是刚才那位秦丰。”云飞明知故问道:“那你呢?”卫枫顿了一顿道:“我叫卫枫,护卫的卫,枫树的枫。”云飞道:“名如其人,雅致天然。”卫枫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人却也奇怪,要是旁人,勤修苦练十数年的内功被人化去,急也急死了,你却提也不提。”云飞一直与她说笑,心中其实无时不想着此事,开始时自也懊恼忧愤,到后便自我宽解:“天无绝人之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次比试,只能作罢,却也不是我的过失,上复师父,他老人家必能体谅。鲍封信与不信,却也由他。”便道:“急有何用?做人总得有个乐天安命的心,这又不是我自己的过错,却又何必拿旁人的无良来惩罚自己?”卫枫见他内力全失,仍然豁达镇定,这份修养,确是名门大派掌门弟子的风范,心下敬服,脸上却不露出,道:“你到现在都不求我替你解去绳索,也是乐天安命吗?”云飞一愣,笑道:“我倒忘了。”卫枫道:“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你也算得是个君子了。”云飞倒不是“回也不改其乐”,只是与卫枫一递一句,聊得忘形,完全不记得手脚还被一条粗绳牢牢缚着,这时只得自我解嘲道:“这样七八圈的捆着绑着扔在后座上的君子,不做也罢。”卫枫笑了笑道:“哦?又不做君子了?”
云飞道:“是。你帮我解了绳吧。”卫枫不语。云飞道:“卫姑娘?”卫枫道:“怎么?”云飞会意,客客气气的道:“烦请姑娘替我解了绳索。”卫枫道:“原来如此。”右手长鞭向后一甩,从云飞手脚的粗绳上一掠而过,“绷”的一声,绳子居中而断。
云飞忧心起来,道:“你已如此本事,你二哥自然更加了得。我便算内力不失,也是逊了一筹,何况现在?”卫枫道:“你害怕么?”云飞热血上涌,朗声道:“你瞧我像怯懦的人么?”卫枫道:“你怯不怯懦,也不用这么大声。”顿了顿方道:“若单比剑法拳脚,你未必便输。”云飞大喜道:“多谢姑娘指点!”卫枫道:“我是南四风之一,岂有背着二哥指点于你之理?你再胡说乱道,我将你扔下马车。”云飞知她心意,不再作声。
行了一夜,晨曦初露时来到一个小镇。只因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不说十室九空,也是民生凋敝,是以镇上人烟稀少,甚是萧条。走了大半个镇子,只找到一家小店。卫、云二人下了车略事休息,也让马儿吃草喝水。用完了饭,置了些干粮,又再上车。卫枫日夜不眠,云飞好生过意不去,道:“我来驾车,你去睡一会儿。”卫枫慢慢说道:“谁要你卖好?”云飞道:“我向你卖什么好?”回了车内,再不出来。又行半日,时近中午,卫枫轻轻打个呵欠,转头向云飞道:“你替我一会儿。”云飞闭目不答。卫枫道:“我不说你卖好便是。”云飞笑了,道:“卫姑娘,你这样的性儿,将来谁娶了你……”卫枫怒道:“你说什么?”云飞情知是说错了,陪了半日的话,卫枫方回转了口气道:“我嫁不嫁得出去,总不劳你大驾便是。”将马鞭塞入云飞手中,回车内睡觉去了。
将入夜时,卫枫又换了云飞驾车。约摸到了三更时分,夜风大起。卫枫激灵灵的打个寒噤,回头见云飞衣衫单薄,想是自恃内功深厚,又常年生活在藏边大雪山上之故,只是如今内力已失,比不得从前,这般想了,便叫醒了云飞,说自己要加件衣服。一时加了,又淡淡的道:“天这么凉,你也加一件吧。”云飞知她好心,也不揭穿,依言加了。卫枫却又自己心虚,道:“冻死了你,谁跟二哥比武去?”云飞心道:“天下女子,真也有几等几样的,有像母亲那般无情无意,有像秦丰那样淫邪无耻,亦有像卫枫姑娘这等端庄自持,外冷内热的。”他正转着念头,大车已停在一所荒了的小庙之前。下车抬头一瞧,“枯竹寺”三字赫然在目。卫枫让他歇息了一晚,次日清晨道:“今日是比武之期了。二哥已在后山相候,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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