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星期一上午,蒋玫一边在剪辑室里“上字幕”,一边觉得痛苦——离周末还很遥远。她在心里算着几点钟可以下班,然后是下晚班,然后是周二的中班……依此类推。她用切牛排的技巧来切割时间,其实原理倒是一样的,一小块一小块的,比较容易吞咽。
给一档录好的节目配字幕是个累人的活儿,尤其是这种访谈类节目,主持人或是观众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得竖起耳朵来听,手上就忙着敲打键盘。哪一句没听清就得暂停、倒退、重来。
蒋玫刚来电视台的时候,安排的岗位是编导。但她那样的脾气,却是不大适合这个行当。刚巧配字幕的那人走了。制片人正在那里头疼,另一个实习生小蔡笑眯眯地献策道:“小蒋蛮好的,打字飞快。”蒋玫知道这小蔡年纪虽小,志向却大,也知道通共就两个实习生,把自己赶去配字幕,就没有人同她竞争编导了,当下淡淡地说:“你打字也很快的。”小蔡笑道:“不能跟你比啊,手指头像飞一样。”蒋玫就不言语了。制片***衡了一下,派蒋玫到剪辑室去了。这会儿蒋玫打字打得脖子也硬了,眼睛也酸了,不由得把小蔡的好处又拿出来回味一下。
她抓过桌上的眼药水,滴了两滴,还没来得及睁眼,听小蔡的声音响起来说:“怎么了?累啦?”蒋玫明知小蔡喜欢搬嘴,自己只要一承认,难保她不去告诉制片人“小蒋在那儿喊累呢”,想了想才说:“还好,肩膀疼。要不你帮我捏两下?”蒋玫猜她会找个什么理由推托:力气不够大?手腕子疼?小蔡款款地说:“对不起啊,我手腕子疼。”
蒋玫睁开眼,笑着说道:“你这个大忙人,怎么这么有空的,陪我在这儿闲磕牙?”小蔡笑道:“不是的呀,头儿叫我来叫你啊。”蒋玫心里打了个突,被点名叫去,不是立了大功就是犯了过错,她不指望有挨表扬的运气。
两人一起走进办公室,制片人看见蒋玫,脸色不愉。因为有客人在这儿,也不便发作,淡然道:“你们先坐一下。”蒋玫佯作镇定,在那里规规矩矩坐着。小蔡若无其事玩她的红指甲。
过了一会儿,客人要走。制片人起身送客,回来把门顺手关上了。蒋玫有点僵僵的,听他数落:“小蒋你是怎么回事?上字幕这个东西,不是光快就行了,还要正确率高呢!台长说了,错一个字五块钱,要照你这样,大家都别吃饭了!”蒋玫当着小蔡,有些下不了台,便强笑着说:“第一稿出来肯定有很多错误,那小蔡是校对……”她停了停又说:“本来就是负责改正的么。”她越说声音越低,好像自己也明白底气不足似的。小蔡愣了愣笑道:“是呵,我工作没有做好。不过……”她向制片人看了一眼:“我又做见习编导,又做校对,也是真忙不过来。”制片人“哼”了一声说:“各人管各人那块,谁出了漏子我就找谁。今后都用点儿心。”小蔡清脆地应了。蒋玫也答应了,音量却低。她把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过。小蔡是个精细人儿,玲珑剔透。那么多的错别字,按说逃不过她的眼。这就只剩下一个解释:她是故意不改正的。想到这里,蒋玫不由得恨得牙根发痒。才来时看小蔡斯文谦逊,笑脸迎人,还拿她当个好人。朋友送了些购物券,还分了两张五十元的给她。早知道还不如扔进阴沟里去呢!
她暗暗地下了个决心,以后对小蔡再也不要讲客气了。叫她报复她,一来她没那份心机,二来也不合她做人的原则,然而以牙还牙,当面叫小蔡难堪,就像在《厚土》时对费康健那样,总是可以的吧?
蒋玫往剪辑室里走,小蔡在后面关切地叮嘱:“你累了就歇歇,不要用‘润洁’了,用‘珍珠滴眼液’吧,不刺激眼神经。”蒋玫站住了,回头笑道:“有你这么无微不至,我还怕什么刺激?”小蔡怔了下答道:“都是好姐妹嘛!”蒋玫咬着嘴唇笑道:“别折我的寿了,就凭我?哪儿配啊?”她嘴角上翘,半是嘲弄,半是俏皮,然而身上隐隐地有一层煞气。小蔡笑了笑,自己走了。
蒋玫满心要把一腔怒火向曹晖倾吐倾吐,不料曹晖发消息说晚上还有活动,是盛总出差回来,费康健发起为盛总接风。蒋玫见了,犹如火上加油,立时就打电话给曹晖说:“你傻不傻呀?凑这份热闹!你就是出了份子,好处也记在费老头身上,是他提议的嘛!”曹晖笑道:“但我要是不出份子,坏处就记在我身上了。”蒋玫明知他说得有理,一口气终是下不去,便忿忿地说:“随你吧随你吧,又不关我的事。”曹晖有些愠怒地说:“你怎么这样?”又缓了口气说:“我一吃过了就回去。”一个“去”字还没发出,那边已经挂了。
曹晖收起手机,深呼吸了几下,穿过走廊,走向饭厅。这饭店的包间以全球各大城市命名。费康健原是定了“纽约厅”的,盛总一看,嫌没文化,让换成“罗马厅”。费康健忙陪笑说:“这个好,这个有艺术气质。”盛总点头笑纳了他的恭维。曹晖刚来时叫他“盛社长”,又叫“盛总编”,经老刘点拨才知道该叫“盛总”。因为《厚土》原已接近停刊,是盛总私人投资让它起死回生。一个“总”字,突出了他是企业家而不是个文人。但有时候,他又喜欢打扮成有学问的“儒商”,曹晖觉得实在是很搞笑。
曹晖推开“罗马厅”那扇桔色的大门,到座位上坐下。小赵跟他邻座,悄声问道:“你蒋师妹查岗啊?”曹晖轻笑道:“是啊,就你机灵。”费康健说:“小曹忙啊,吃顿饭也里外跑。”他是笑着说的,曹晖宁愿理解成开玩笑,便不吭声。小沈拉拉小赵,一起举杯去敬盛总,就混过去了。曹晖暗忖:小沈到底心细,知道不着痕迹地为自己解围。换了蒋玫,只怕又要反唇相讥,图个一时痛快。
老刘坐在他右侧,这时便敲敲他的碟子,压低了声音,很体己地说:“那是乌骨鸡,补人的,快多挟两块吃吃。”他自己身先士卒,一连搛了三块,盘子里几乎放不下。曹晖想老刘也几十岁的人了,什么时候能脱尽这一身俗气,嘴上也只能“嗯嗯”着表示认可。
盛总笑呵呵地说:“怎么小赵小沈一起敬酒啊?”费康健忙说:“盛总啊,您不晓得啊,我们杂志社现在全是内部资源内部调剂,肥水不流外人田。小赵小沈这算慢的了,小蒋来了不到一年,跟小曹都好了几个月了。我们小曹英俊潇洒,小蒋也像朵鲜花,郎才女貌……”老刘接口道:“豺狼配虎豹。”盛总哈哈大笑。小赵小沈也忍不住笑。曹晖讪讪地笑着说:“两位老师拿我们小辈开心了。”老刘说得简单露骨,不像费康健那么咬文嚼字,不过两个人都觉得自己说得更巧妙,逗笑了盛总。
曹晖为了让他们打住,起身敬盛总的酒。盛总说:“半杯酒也敬我?满上满上。”小沈帮曹晖倒了酒,盛总才赏脸同他碰杯。
几杯下肚,盛总兴致上来了,开始给大家讲他那可歌可泣的创业史。如何碰壁,如何不屈,如何跌倒,如何奋起,当中少不得又穿插些儿女情长,显得他也是个性情中人。而许多无法验证的细节也让他的滔滔演说更加生动,更为雄辩。
小赵小沈勉强在那儿坐着,因为不是第一次听了,不免要分心花力气来忍住呵欠。曹晖盯着盛总,却在想蒋玫不知是不是还在生气?费康健执着地看着盛总,并且像最好的倾听者那样,不时插上一两个提问,听到酣处,更啧啧称奇。
满桌子上只有老刘是最敬业的食客。他瞄一瞄盛总,扫一扫鸡鸭;叹息两声,喝几口汤。尤其那道“特种乌骨鸡”使他刻骨铭心,难以自已。盛总讲完了,装鸡的大碗也见了底。
捱到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想到蒋玫一个人在家生气,曹晖便有点歉疚。他拐了个弯到“克莉丝汀”饼屋,面对上下二层花色多样、制作精工的点心挑花了眼,末了还是买了自己喜欢吃的“葡式蛋挞”。他喜欢的,相信她也喜欢。谁叫他们是“师兄师妹”呢?
他带笑地付了钱,拿上袋子。服务小姐好心提醒他“回去用微波炉加热一下。”他冲她笑笑说:“小姐,你的牌号是多少?”小姐笑问:“干什么?”曹晖笑道:“好写感谢信哪!人漂亮,态度又好,不做领班都可惜了。”他话一出口,就暗自失悔,想自己真是死性不改,好好的又招惹人家。再说下去,就是对不起蒋玫了,便正了正脸色。小姐站了几个小时,枯躁乏味,突然有个帅哥同她逗笑,她当然乐意,便微笑着说:“你是买给女朋友的吧?”曹晖纠正道:“买给老婆的。”小姐笑道:“模范先生啊。”待要再说,他已经挥手跟她“再见”了。
回到单身公寓,门一推,竟是漆黑一片。曹晖说:“这么早就睡啦?”一边开了节能灯。那灯光碧莹莹的,不像日光灯那么刺眼。蒋玫在床上翻了个身说:“不睡干嘛?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我一个人,出去做贼不成?”曹晖放下公文包,收拾着桌子说:“花天还可以,酒地恐怕没这个经济实力。”蒋玫“嗤”的一笑,想想到底不服气,又硬硬地加上一句:“少来这一套!”曹晖把蛋挞放在微波炉里热着,说:“来哪一套?讲件事给你听听。记者问周华健,为什么他和妻子的感情这么稳定,不像别人,分手的分手,离婚的离婚。你知道周华健怎么说的。”蒋玫边猜边说:“我哪儿知道?”“叮”的一声,微波炉停止运行。曹晖打开炉门说道:“他说‘见台阶就下。’不要得理不饶人,没理的时候更不要不饶人。”
蒋玫说:“你教训我?”曹晖说:“我慰劳你。”说着把两个蛋挞拿过来了。蒋玫思想斗争了一下,终于披衣半座,接过碟子。曹晖说:“当心点,慢慢吃。”蒋玫撇撇嘴说:“不会掉在床上的。”曹晖皱了眉说:“我是怕你噎到。你真的假的?”蒋玫就不作声了。
曹晖看着她吃,拿手轻轻掐住她的脖子说:“真是可爱又可恨!你说我要是用力一掐,会是什么后果?”蒋玫开了笑脸,说:“你正好再娶一个啊。”她吃完了,把碟子递给曹晖。曹晖接过来笑道:“我娶你了吗?还‘再’娶一个呢。”
他去门外洗了碟子回来,蒋玫还坐在被子里。曹晖说:“你不冷啊?快睡下。”蒋玫拍拍心口说:“怕发胖,在这儿消化消化。都怪你,存心想让我胖,睡觉前还逼着我吃东西。”曹晖关了灯,脱衣上床,笑着说:“这人简直非人类,这么没心没肝的话也说得出。”
蒋玫至此情绪大好,才能比较平静地把白天小蔡的种种劣迹一一诉说一遍,又说“怎么跑到哪儿都有这些讨厌的人!”曹晖劝她说:“工作就是这样,哪能事事顺心?我就比你想得开些。”就把晚饭时费康健的话也复述了一下。蒋玫冷笑道:“幸亏我走了,不然今天逃不了又要看一回群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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