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影 于 2021-12-5 20:13 编辑
写意东北民谣
(一)
北风呼啸,从门缝里吹出细碎的雪花,窗纸瑟瑟颤动。地火通红,大炕温暖。红姑睁开倦意懵懂的眼,打量着外面。
天黑了,隔着窗户纸,朦朦胧胧地看到,家家户户都挂起了花灯,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年关将至,大街上的孩童奔跑、追逐着,他们粉白的脸蛋泛着红晕。要过新年了,今年他会回来吗?等了三十一年,盼了三十一年,心灰了三十一年。红姑心底深处的幽怨,抵不过这一生对他的牵挂。
病重的红姑,昏沉沉的睡着,总是梦见年轻时候的事。地里的苞米都熟了,他过来帮忙,红润的一张脸,大眼浓眉的,憨厚地一笑,就算打了招呼。那片青纱帐,太大了,总也走不完。
隆冬腊月,红姑穿着厚厚的碎花红棉袄,坐着狗拉爬犁,滑过冰溜子,周围的白桦树纷纷向后退去。红姑去送她的情郎二柱出远门,老家太穷也太冷,数不清的工厂纷纷关闭,老爷们儿外出谋生,老娘们儿在家带孩子,伺候老人,家家都是这样。可是,红姑还没有嫁给二柱呢?一个姑娘家,去送刚定了亲的女婿,心里总是臊得慌。
二柱穿着厚厚的羊皮袄,站在路口,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笑呵呵地看着红姑,憋了很久,才冒出一句话:你在家,等俺来年娶你。
红姑臊红了脸,将包袱递给二柱,没有说话。二柱走远了,回过头来喊:
“红儿,等俺回来娶你!”
……
红姑恍惚间觉得,二柱是昨天走的。她整日里睡着,做着清晰了又模糊的梦。一睁眼就是白天黑夜的交替,窗外那个喧哗的世界离自己越来越远。
门帘掀开,风雪吹了进来,大嫂领着儿媳妇还有两个孙子进了屋,在温暖的炉火旁扑着身上的雪。小孩子闹渣渣的,在屋里追跑,大嫂连忙呵斥。炕上的红姑抬了抬头:
“让他们跑,我喜欢热闹……我喜欢看孩子们笑……”
大嫂见红姑气喘吁吁的模样,眼圈都红了,儿媳妇进了厢房准备晚饭去了。大嫂在红姑炕头坐下来,拉着红姑枯瘦如柴的手,轻声问:
“今天可好些了?等过了年,嫂子再请郎中来给你瞧瞧。”
红姑笑了,她摇了摇头,眼睛直盯着枕边灰白的头发,屋里两个孩童在争抢红枣吃。大哥和侄子出屯子去备年货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们一家就在隔壁院里住着,小孩都盼着欢欢喜喜过新年的,新衣裳,压岁钱,冰糖,油炸果子,各种好吃好玩的,想必大嫂都该准备了。红姑病着,出不得门,今年孩子们的礼物怕是没有办法亲自备下了。
红姑的眼睛看向窗外,她颤声问:
“外面是不是谁家在办喜事啊,怎么有喇叭在吹?”
大嫂扭头看了一眼,眼角落了泪珠,拍着红姑的手说:
“没有的事,你听错了。”
红姑叹了口气,怎么会听错呢,自己的耳边一直是锣鼓喧天、喇叭嘹亮,刚才还从窗户的缝里看着腰里系着红绸的新郎官将一身红袄、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拉出花轿呢。
是大嫂怕自己难过,才这样说的吧?
红姑眼睛发涩,不再说话,闭了眼昏昏睡去。但是,这个时候,床前站着一个小男娃,虎头虎脑的,忽闪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喊:
“娘,娘,起来和宝儿玩。”
红姑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意,她伸手摸着孩子肉乎乎的小脸蛋,温柔地说:
“宝儿乖,娘累了,想睡一会儿,你自己去门外点炮仗可好?”
那男娃点点头,松开了手,跑出了门。
大嫂松开了红姑的手,眼泪汪汪地看着儿媳妇把粥端了进来。说:
“先放一放吧,孩子他姑又糊涂了,说着胡话,刚睡着,让她多睡一会吧。”
儿媳妇满脸忧愁:
“娘,要不,把屯里的土郎中请来吧,姑姑这个样子,不太好啊。”
大嫂摇了摇头,无奈地说:
“大过年的,只怕人家不肯啊,等你爷们回来,再让他请一回。”
儿媳妇点点头,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出去了。
(二)
二千多里之外的南国,此时温暖如春,花市热闹,各种花都灿烂地盛开,仿佛提前告诉世人春天来了。逛庙会,看花灯,寺院里敲钟祈福,小巷口吃一碗馄饨。小小的城,热闹而温馨。
二柱头发已花白,他吃力地蹬着三轮车,吆喝着自家的鲜花,招揽顾客。今天生意很好,他和老太婆今年又能安安稳稳地过个年了。
儿子媳妇早就分了家,在另外一个小城谋生,也就是过年过节才回来看望他们。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一点都不假,柴米油盐,还是老伴为自己打理。
突然,二柱听到了熟悉的乡音:
“大爷,这盆仙客来多钱?”
一个年轻人在他车前停下,看中了他的花。二柱一愣,急忙报了价钱。小伙儿二话没说,就买下了一盆。二柱一边找零钱一边搭讪:
“老家东北的?”
“嗯呐,公主岭那旮沓的,咋滴,你也东北的?”
二柱点点头,一张皱纹丛生的脸笑得开心:
“好些年没回了。”
小伙儿一愣,说道:
“咋不回老家呢,大年关的。”
“在这边落户成家了,年轻的时候想回去,没有闯出名堂,觉得没脸回去,眼下老了,出不了远门了。年轻那会儿,东北冷啊,哪个屯子不在猫冬。穷怕了,出来闯闯,走着走着,就把这当成自己的家了。”
小伙儿哦了一声,心下道:上了年纪的人,都这么啰里啰嗦吗?一边想,一边抱着那盆花转身离开。
二柱操着东北口音吆喝:
“卖花哩!新鲜的花!”
三轮车从小巷子里拐出来,穿行在热闹的大街上。眼见得人来人往,有小孩骑在大人肩头,手里握着糖人。大街两旁卖春联福字的,将大红的福字挂在墙上。
二柱看得有点走神,他的脑海浮现年轻时,在老家,和红姑赶着马车去赶大集的情景,人山人海的热闹,吃的用的玩的,看得人眼花缭乱的,最惹眼的就是路边摊上,各种各样的门神贴画,一串串福字随风飘扬。人来人往中,他偷偷拉住红姑娘的手,看着包着碎花头巾的红姑羞红了脸。
红姑,红姑。快三十年没见了,她也该和自己一样儿孙满堂了吧。一想起红姑,二柱的心里就疼得难受。当年离开故乡时,还冲她喊,要她等自己回来娶她过门。后来呀,他发现自己回不去那片地方了。他习惯了南方的温暖,习惯了南方的米香,习惯了南方温和的风俗民情。那个冷到骨髓的地方,他做梦都想回去,可是,他已经找到了他现在的媳妇,已经在这个小城安家落户。那些美好的往日还有故乡的红姑,只能搁在梦里边了。
二柱心里酸楚不已,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想家,想亲人,如果不是当年父母病故,他也不见得有勇气出来闯天下。时光荏苒,一晃大半辈子过去了。
当二柱卖完了一车鲜花,带着鼓鼓的钱包回家时,他的老伴,早就在巷子口的小凳子上坐着等他了。
(三)
这一天,昏睡的红姑梦见满岭的红梅怒放,香气四溢,她的病全好了,在还是当年模样,碎花袄,背后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她在雪地里走,东张西望的。漫山遍野的红梅,她怎么也走不出去。正当她着急时,那个脸庞圆润的小伙儿出现在她面前,憨厚地呵呵笑着:
“红儿,你去哪了,俺找不见你,急咧。”
红姑看着那张脸,那双眼睛,心里暖暖的。一年一年的等他,终究还是把他盼来了。她得赶紧拉他回家,这些年给他做的衣裳,鞋子都堆了一床了,这下好了,二柱回来了!她不用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衣服了,二柱说过,等他回来娶自己过门。这一天终于来了!
耳边,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那鞭炮声响个不停。红姑看着一身喜服的自己,又看看一身马褂头、戴礼帽的二柱,不禁笑出声来。大红的盖头盖上去的时候,她听到了很多人的欢笑声,她听到了滴滴答答的喇叭声,她的身子漂浮在欢喜的红色里。
这一天,情郎哥哥娶她过门。
…………
炕沿上,大嫂抹着眼泪,摇晃着红姑,一声一声地轻喊:
“孩子他姑,孩子他姑……你看谁来了……”
红姑从梦中醒来,她睁开酸涩的眼,朦朦胧胧地看见,厚厚的棉布门帘被一双手掀开,无数雪花乱影飞舞不已。她想仔细看看,是谁进来了,可是自己的眼睛好像蒙了一层雾,怎么都看不清楚。那明亮的门口,忽然又暗黑了,她的耳边传来一阵哭喊。
门外,新年的鞭炮太响,家家户户都挂起了花灯,映亮了窗户,大街上火树银花不夜天,孩子们笑着闹着,争着去点地上的花筒和炮仗,人海如潮,喜悦挂在每一个大人小孩的脸上,小小的屯子里,家家户户的屋顶都冒着白色的炊烟,夜色中,不时就会有一簇簇盛开的烟花盛开。
三九的梅花 红了满山的雪
萧条枝影月牙照人眠
小伙儿赶着马车 手里攥着长鞭
江风吹过他通红的脸
锣鼓声声正月正 爆竹声里落尽一地红
家家户户都点上花灯 又是一年好收成
清泠泠的江水 滔滔流了多久
像那游子一去不回头
姑娘含着眼泪 孤单站在门口
一眼望断了多少个秋
大雪封门再送财神
烈火烧不尽心上的人
霜花满窗就在此良辰
我俩就定了终身
塞北残阳是她的红妆 一山松柏做伴娘
等她的情郎啊衣锦还乡 今生我只与你成双
锣鼓声声正月正 爆竹声里落尽一地红
家家户户都点上花灯 又是一年好收成
——《东北民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