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系旧作)
这两天重读韩寒的旧作《三重门》,最突出的感觉仍是幽默,且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黑色幽默。不明白曹文轩在序中为什么没指出该书与《围城》的酷似。
小至《三重门》(作家版)第47页“雨翔……见Susan正和沈溪儿密切地惜别,谈得插针难进”与《围城》第一节末“看她们有说有笑,不容许自己插口,把话压扁了都挤不进去”这两个比喻,大至主要人物的类比一一罗天诚之卖弄深沉像董斜川;钱荣之恶俗无耻像李梅亭;林雨翔挣扎于情澜之中,欲海之内,苦恼于做人之难,环境之险,与方鸿渐何其神似;Susan的地位则略同于唐晓芙;沈溪儿就仿佛那个专坏事不讨喜的苏文纨(所幸她对雨翔毫无兴趣)……例子极多,俯拾皆是。此外作者机智尖俏的语言,无处不在的譬喻,旁征博引的爱好,处处显示出与《围城》的“血缘关系”。
用这种妙趣横生的行文风格写作的人,必然会陷入“逞才使气”中不能自拔,也必然地不喜欢平实朴素的描写手法,难怪韩寒批评郁秀的文笔根本不适宜写青春小说。
我个人觉得郁秀是在竭力往主旋律上靠,以至写得不放手,阻碍了她才华的发挥。若不嫌拟于不伦,我愿意把郁秀比作袭人,温柔敦厚,随和拘谨,而韩寒更接近晴雯,伶俐刻薄,跳脱灵动。至今还有人争论袭人晴雯到底谁好,因而对韩寒郁秀我们也不能妄断孰高孰下。我想特别强调的是:不要把他们二人写作习惯的不同简单视作“青少年小说”范围内的小小分歧,事实上完全可以以小见大,清晰地看出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创作的两大走向,即“灵性派”与“务实派”。前一派讲究技巧与强烈的个人风格,将作品视为艺术,如张爱玲、沈从文、白先勇等就是如此;后一派讲究现实意义与社会效应,将作品当作了匡正时弊的良药,如鲁迅、巴金、茅盾等便是代表。这自然不是说张爱玲就不讲现实意义,亦非认定鲁迅忽视小说技巧,我只是想指出他们在创作中各自有所侧重。
所谓“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灵性派”与“务实派”一“人”一半,各重一头。然而过分走极端绝不是一件好事。沈从文只有“妙手”而无“铁肩”(近年对他的推崇似有愈演愈烈之热,是因为瑞典皇家学院的马悦然对沈的垂青么?),茅盾空有“铁肩”却无“妙手”(也难怪王一川等人会把他剔出《二十世纪文学大师文库》)。避居世外桃源,不问世事,与概念化的图解政治,同样使文学成就受到限制,至少是及不上前面提过的鲁迅和张爱玲,因为鲁、张二人是虽然有所侧重却可以两方面都兼顾的。
但真正让人佩服的其实还是曹雪芹。他是既大雅又大俗,既灵性又务实,既有极尽精湛的艺术形式又有极其深刻的醒世内涵,而且不着痕迹,不动声色,这才使得“红楼”成为迄今无人可以超越的高峰。
回到开头,韩寒、郁秀不妨截长补短,互相学习,而成年作家们也不要拘于“派别”,党同伐异,如此,中国的小说方能更上层楼,达到全新的水准、全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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