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寂静的山道上两骑马八蹄如飞,撒着欢儿奔跑,越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头。左边马上的年轻女子腰跨长剑,容色秀美,正自嗔怪右边的男子:“大师兄,你一边骑马一边喝酒,早晚有一天会撞山的!”右首那人面目英俊,身着青衫,一手持缰,一手执壶,喝了一大口酒道:“我这马叫‘烧刀子’,名字难听,可是听话,你放心好啦!”女子道:“你老是说‘翻过这个山头就到’,会不会过了前面那个山头,又冒出一个山头啊?”青衣男子策马扬鞭,哈哈笑道:“那可没一定。你也练过华山气功的,怎么跟大户人家的闺女一样,爬几座山就不住嘴的埋怨?何况还有一个大师兄陪你一起爬,又何况是马走而不是你自己走?”
这二人便是令狐冲和岳灵珊了。他俩一年前辞别众人,四处游玩,如今一年期至,依约到苗人的野店与师弟们见面,随后退出江湖。这段时日,岳灵珊有这位倜傥潇洒的大师兄陪伴在侧,心中舒畅,自不待言;令狐冲却处处留意,要找一处风景秀丽的所在归隐。现今总算如愿以偿,寻到了一座世外桃源般的所在,令狐冲给它起名叫“牛背山”,只等找到了师弟们便一同隐退,从此过上啸傲风月的自在日子。
二人正自谈谈说说,忽觉后面一阵寒意袭来,回头看时,但见一人双手执刀,分开拦路草木,一径直逼过来。令狐冲见他刀锋所向,正是岳灵珊的坐骑,叫声“不好”,伸臂将岳灵珊揽过。“哗”的一声,岳灵珊原先所乘之马被一劈为二,血肉内脏撒了一地。那人更不停步,见草割草,见树断树,顷刻间去得远了。
令狐冲一勒马缰,和岳灵珊双双跃下。岳灵珊对着马尸怔怔发呆,半晌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令狐冲劝了一会儿,见她始终不止哭,便道:“唉,天马上就黑了,附近也不知有野狼没有?吃了死马还不怎么,再陪上两个大活人就太冤枉了。”岳灵珊一听,顿时住声问道:“怎么办呢?”令狐冲道:“挖个坑把你的爱马埋掉,也算对得起它了。咱们找个背风的地方生火,狼就不敢来了。”二人寻到一处背风处,生起火堆,干粮吃罢,岳灵珊忍不住又抽抽搭搭哭了起来。令狐冲道:“这马也不过才买了三个月,怎么你跟他感情这么深?”岳灵珊道:“三个月怎么了,人家喜欢它嘛!那人实在不讲理,好端端杀我的马,哪天给我撞见了,定要给马报仇!”令狐冲沉吟道:“那人刀法怪异,好似不是中原武林的刀法,倒有些像扶桑武士。”岳灵珊回思那人衣着打扮,顺口道:“扶桑武士?”
扶桑国即今之日本,唐时曾大量派出“遣唐使”,学习“天朝上国”之文治教化、风俗礼仪,甚至连文字也是参照汉字而创。至明朝时扶桑国权臣丰臣秀吉当国,训练三军,入侵高丽。高丽向为明朝友邦,明***当即出兵支援,而不服丰臣秀吉的扶桑民间势力便流落海外,蠢蠢欲动。令狐冲正是看出了这一节,不愿为一点小事卷入了不相干的漩涡,因此没与那扶桑武士动手。
岳灵珊对着熊熊簧火出神,过了片刻方道:“大师兄,你还记得江湖上流传的这几句话么:‘提剑跨旗挥鬼雨,白骨成山鸟惊飞。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令狐冲笑道:“女孩儿家,别老想些打打杀杀的。我们就要退出江湖了,以后你的马再也不会叫人家杀了,只有它自己老死。小弟,过来,我唱歌哄你睡觉。”岳灵珊依言走来枕着令狐冲腿道:“别唱《笑傲江湖》了,你不会别的歌呀?老歌老调老听老掉牙啰!”令狐冲笑而不答,轻轻哼唱:“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只唱得几句,岳灵珊已然睡熟了。
次日二人欢欢喜喜来到苗人野店,却见里面桌歪椅斜,锅倾灶侧,不但众师弟不在,连一个日月神教的教徒也没有。令狐冲瞧着这一派凌乱景象,自言自语道:“难道盈盈她们遇上了强敌?”忽觉屋角的灶台后面白光微现,似是兵器反光。他拉拉岳灵珊衣角,低声道:“店内有埋伏,你靠边站,我叫他们现身。”“唰”的一剑横削。令狐冲这一年勤修“紫霞神功”,又得“碧灵丹”固本培元,激发内力,剑气已然大长。这一剑削出,灶台倒塌,后面跃出七八个人来。岳灵珊久不使剑,不禁技痒,急使一招“飞星追月疾”。令狐冲忙反剑撞出,将岳灵珊剑锋碰得偏了一偏,笑道:“小弟,你瞧他们是谁?”
那七八人早已笑成一片,纷纷道:“小师妹,你好狠哪,见面不叫声师兄也罢了,还挥剑乱杀。”岳灵珊定睛看去,才知是那几个与令狐冲相约在此重逢的华山弟子,不由得也笑了起来道:“谁叫你们鬼鬼崇崇躲在里面?死了也活该。”华山派二弟子陆大有道:“我们清晨来时店里已经这样了,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另一人道:“所以我们一听见你们的脚步声就藏了起来,以防来的是敌人。”又一人故意说道:“大师兄请放心,任姑娘武功高强,人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说着向岳灵珊挤挤眼。岳灵珊瞪了他一眼。令狐冲笑道:“好了好了,肚子空了讲话多。我有干粮,大家先吃些。陆大有,你到外面放哨,待会儿叫人替你。”陆大有答应着去了。众人便七嘴八舌互叙别来之情。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陆大有忽然蹿进屋来,气喘吁吁的道:“外面有几个番子,好像是冲着日月神教来的。”一名华山弟子道:“大师兄,怎么办?”另一人道:“我们蒙上脸,杀出去!”令狐冲敲敲他头笑道:“杀你狗屁,都退出江湖了,还这么大火气。我们躺下装死好了。”众人笑道:“好计,以不便应万变。”当即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但听一阵脚步声传来,“呼”的一声掠进数人。其中一人叫道:“投降的不杀,反抗者死……咦!”这声“咦”字显得惊奇之极。又一人道:“这些死尸不是日月教的,服饰不对。留两个人看有没有活口,其余的跟我到附近查看。”又是一阵脚步声,来者出去了大半。留在屋内的两人面对一屋子“死人”,想是颇为胆寒,一人道:“我瞧都死得透了,哪儿还有活口?”另一人颤声道:“不错,快去赶上黄大人他们。”也即退了出去。华山派众人这才三三两两坐了起来。
令狐冲挂念任盈盈安危,吩咐道:“我先到周围探一探路,你们尽量别跟那些番子硬拼,等我回来再说。”众人齐声答应,只岳灵珊嘀咕了一句:“死酒鬼,好酒又好色!”令狐冲装作没听见,绕到屋后,翻身上马,从小路斜刺冲出。这一番奔驰总有二十余里,却没发现半点任盈盈的行踪。
忽听“喀嗽嗽”一阵闷雷般的巨响,天空洒下无数水滴。树叶、鸟雀落了一地。令狐冲骂道:“什么鬼天气,这么大太阳又打雷又下雨!”他却不知这场雷雨乃是人力所为。与他相隔半里,有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湖,此时正有一人在湖中调气练功,激动湖水,致起“雷雨”。那人长发及腰,双目微闭,口中喃喃道:“葵花在手,江山我有。”陡然间发声长笑,自湖心直冲上岸。这一下动如脱兔,快得难以形容,但见白浪如山,水花翻溅,顷刻间已到了湖边沙滩。那人兴犹未足,张开双臂,向着东方“哈”的一声,立时风沙弥漫,遮天蔽日,声势猛恶惊人。
令狐冲在半里之外咒骂老天,正自说得起劲,忽然又是—阵飓风暴雨,其中更夹杂着无数细小沙粒,打在头上隐隐生疼,心知有异,当即下马展开轻功提纵术,往暴风中心奔去。不料片刻之后风停雨消,艳阳高照,恰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令狐冲赶到湖边看时,只见一位二十来岁的红衣女子徐徐由沙滩步入水中,别无异状。令狐冲涉水到那女子身边道:“刚才这里下雨了没有?”那女子侧头把玩长发,并不理睬。令狐冲只见到她半边脸庞,便觉此女容光逼人,气度高华,隐隐竟有自惭形秽之感,忙岔开心神笑道:“你不用怕,我不是坏人,不会害你的。你干嘛不说话?姑娘……”那女子听此称呼,全身一震,脸上惊奇诧异之色一闪即逝,随即笑了一笑。令狐冲见她容颜绝丽,微笑之间,风姿绝俗,不由心中一荡,一时倒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酒壶,自己喝了—口,又递给令狐冲。令狐冲一见到酒,不只精神一振,简直是精神大振,顺手把自己的酒壶也递给那女子,笑道:“你也尝尝我的。”那女子拧开壶盖,在鼻边过了一过,一皱眉,反手便将令狐冲的好酒倒了个光。令狐冲大叫:“喂,喂,你什么意思啊?拿我的酒喂湖里的鱼?好,我把你的酒全都喝光,瞧你心不心疼!”“咕嘟”喝了一口,愣了愣,又喝一口,忽然跃起翻了个筋斗,纵声大笑道:“好酒!”“啪哒”一声重又落回湖中,手中酒水却没倾出半点。他无意中显示了华山派的上乘轻功,自己却并未留意:“美酒也要评者高,姑娘,你我同是酒道中人,我回敬你。”
那女子接过壶去,举高手臂,倾出酒来,仰起了头张口等住。令狐冲见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岳灵珊和任盈盈都不赞同令狐冲成日家酒不离身,相形之下,这位姑娘不仅美丽,且具一股英爽之气,也难怪令狐冲如醉如痴了。
那女子心中亦觉今日是生平未有之奇,正自喝得酣畅,忽听令狐冲“哎哟”一声,侧头看去,只见一条大鱼在令狐冲手中一蹦,又滑脱了。二人相视而笑。令狐冲道:“我叫令狐冲,姑娘芳名,方便告诉我吗?”见她不答,又道:“你不肯说,我就给你取个代号,叫……叫……”那女子忽然全身埋入水中。令狐冲道:“你也想捉鱼啊?姑娘,再聊两句嘛!”却听四面八方同时回荡着一个男子声音道:“你这后辈,信口雌黄,闯入我发功范围。快上岸来跟我解释,我可以赐你不死!”“哗啦啦”一声,那女子重新浮出水面,几缕发丝湿漉漉的贴在额角,冷冷地看着今狐冲。令狐冲道:“这位前辈内力深厚,非同小可。江湖上会用‘千里传音’的屈指可数。他是敌是友,你知不知道?”那女子摇了摇头。令狐冲道:“你放心,他这是在说我,我不会连累你的。”提气一跃,双足在湖面一踏,回到岸上,向空处叫道:“前辈,我上来了。我不会‘千里传音’,你听不听得见?”连说三遍,自言自语道:“看来是听不见了。”回头道:“姑娘……”只见碧波荡漾,岸边并列着一大一小两个酒壶,却已失了那女子踪影。令狐冲惘然若失,半响方道:“一定是偷跑出来玩水的。”又对自己的大酒壶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今天才发觉你这么难看。不过我不会喜新厌旧的。你们俩我都带着。”拎起二壶,哈哈一笑,大踏步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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