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青漪随卢兆平到桌边坐下,位置正在周恕与刘炜华之间。她穿着深挖领、全排扣、前后公主线剪裁的孔雀蓝长裙,显得飘逸潇洒。刘炜华耳朵里“嗡”的一声,心想尹婷已经是个大美人了,但和这青漪一比,可又差得远了,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周恕也觉得眼前一亮。
卢兆平说:“这是我表妹何青漪,也在报社里,跟刘炜华也是同事呢。”刘炜华笑道:“一向倒没见过。”卢兆平说:“她跟副总编到外地追踪采访,昨天才回来的。我跟她电话约好今晚见,不知道怎么搞得这么迟?”何青漪解释说:“姑姑姑父到我家吃饭,硬拖着我说了一车子话,刚刚才放我出来。”卢兆平说:“我爸妈都喜欢你,这一阵又少见面,难怪抓住了就不肯放。”何青漪却向他脸上仔细望了一望:“大表哥,你眼睛红红的,是不是这几天晚上看《新闻学写作》熬得太厉害了?”梁艳忿忿地说:“你大表哥才挨了你姑姑一顿刮,当着大伙儿的面……”何青漪叹道:“姑姑那个脾气!”她要岔开卢兆平心思,因向刘炜华笑道:“我先出了差,你才进单位的,说起来我们也算一殿为臣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刘炜华有些受宠若惊地说:“卢兆平不是说过了?我叫刘炜华。”何青漪眼角里带着卢兆平说:“我没注意听啊。刘伟华,伟大的中华,你爸爸一定很爱国。”刘炜华笑道:“我是火字旁的炜,不是人字旁的伟。小时候我一生下来家里就请人给我算命,说是五行缺火,才起了这么个名字。”何青漪掉转目光瞧着他,似乎这时才真正对这人感兴趣似的,笑了一笑,却没说话。
她不笑时端庄中带三分忧郁,眼神迷迷茫茫,像晨雾中少女的塑像,沉静清雅;一笑起来就如万花齐放,姹紫嫣红,娇艳绝伦,眼睛也似星星般晶亮晶亮的,整个人活了起来。刘炜华对着她,总像手里端着满溢满溢的一大碗烫粥,一不小心就要出洋相的,忙定了定神。
何青漪说:“我来的路上,见到蒋主任摩托车后座上坐了个女孩,一下子从我身边擦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没看见我还是怕我看见他。”梁艳立时很关注地追问:“蒋至那个老处男也开始有动作啦?”卢兆平不禁皱了皱眉请她措辞文雅一点。刘炜华笑道:“老是老,其他的可不能担保了。他不结婚不代表他不拈花惹草。对了,那女孩长得好不好看?”何青漪想了想说:“长头发吧,生得很媚,我可也没看真,只记得穿着一套黄色套装。”梁艳沉吟道:“这样说倒有些像尹婷,她早上不也是穿黄衣服披头发上班的?”刘炜华本有几分疑心,现在梁艳这么一说,显得更敲实了一层。他片刻前注意的还是何青漪,此时却满脑子充满了尹婷,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卢兆平说:“你们别瞎怀疑人!今天市区长发黄衣的少说些百八十个,哪能认定了就是尹婷?”何青漪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尹婷是谁?”卢兆平说:“也是你出差后进来的新同事。”梁艳说:“是刘炜华的女朋友。”何青漪一手按住了口,不言语了。刘炜华站起来说:“你们玩你们的,我先走了。”梁艳忙说:“哎哟,那哪儿成啊?我也是乱猜的,你不要当真啊!”何青漪放下手来说:“是啊,你这么一走,叫我和梁艳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呢?”周恕说:“让他去好了,他想到尹婷宿舍看看。是真是假,总要弄个清楚。”刘炜华向周恕点了点头,开了门出去了。
卢兆平叹了口气:“果然人人有本难念的经,他先还劝我来着。还是周恕最了解他。”何青漪说:“周恕,你不会这么巧也在报社做事吧?”周恕答道:“我在城建局搞文秘。”何青漪便不作声了。
沉默了一会儿,周恕陡然想起来说:“卢兆平你把我们请来干什么的?你说有件重要事情?”卢兆平得他一言提醒,拍拍头说:“我真有点发昏了。我本来是要告诉你们,我和梁艳已经偷偷领了结婚证了。”周恕吃了一惊:“这样大的事你这么草率?”卢兆平说:“我菜也烧了,酒也办了,朋友也请了,除了……除了双方家长不在场,我哪一点草率了?”梁艳说:“我们在报社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房子,我回去吓我家里人说,木已成舟,米已成饭,他们不敢不同意,多半还会在经济上支持一点。”卢兆平说:“我也渐渐把东西往那边搬了。等一切定下来,再跟我爸妈摊牌。”周恕考虑了一下说:“索性离了这个家,倒也清净。生活虽然艰苦些,到底精神上比在家愉快,而且也免得把志气都消磨到琐事上了。”卢兆平经他一番鼓励,也兴奋起来,笑道:“可惜没来得及告诉刘炜华,不要紧,明天再知会他也不迟。青漪,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为我高兴吗?”
何青漪苍白着脸说:“只怕转眼又是一场风波。大表哥,梁艳,恭喜你们。”梁艳颇为感动地说:“你别为我们担心,车到山前自有路,我就不信别人能把我们怎么样。”
市***楼顶的自鸣钟敲了九下,周恕说:“我们该走了。”卢兆平说:“一起走,我送梁艳回家。”四人骑到十字路口,梁艳说:“分道扬镳了。周恕,你负责送青漪,这可是个大大的美差,多少人想都想不到哪!”卢兆平笑道:“你又拿青漪开玩笑。”他二人说着自去了。何青漪黯然目送他们远去,轻声说:“不晓得前途怎样。”又说,“周恕你先回去吧,我没关系的。”周恕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青漪瞅着他幽幽地说:“听口气,你好像拿我当个货物,送到了目的地也就卸了干系。”周恕避开她的眼光说:“你想我拿你当什么?”何青漪说:“我不知道。”
他们默默走了一程,“砰嘭”一声,天空中绽开了绚丽的烟花。“又是哪一家商场新开张了。”周恕说。烟花越放越多,也越放越美:有的开始呈正圆状,瞬间一变二,二变四,化成数十个或金黄或深青的小圈子,满天里撒着欢儿乱飞;有的先露出一点白心子,然后突然扩散开去,变成富丽的红橙蓝紫的大花;有的是几条线笔直地升上去,又丝丝缕缕倒挂下来,淡淡的绿,像垂柳。何青漪怔怔地看着说:“我从来没留意过烟火是这么美,可是几十秒就完了,总是这样的,美好的东西总不长久,到时候想留也留不住。”周恕说:“生命尚且不得永恒,何况其他。”一颗颗白晃晃的“小蝌蚪”“嗖嗖嗖”地窜上夜空,一现即隐,前仆后继,调皮地、迫不及待地走上它们的不归之路。那灿灿的白色光弧把半边天都照亮了,仿佛流星雨。不一刻烟花燃尽,只余下浓烈的硫磺味和若有若无的烟尘见证着方才的繁华。
“我暂时还不想回去,你有没有事?”何青漪说。
“你想上哪儿?”周恕问。
何青漪低声说:“公园。”
他们买了票进去,随意走走,循着人声来到河边,见两岸挤满了人,河里则漂满了灯。周恕正待向游人打听是怎么回事,何青漪微笑道:“瞧你一脸的不情愿,还是我来问吧——我知道你懒得同他们打交道。”周恕诧异地抬了抬眉毛,随即笑着说:“跟聪明人一起果然省力。”何青漪问明原委,又回头转告周恕,原来是附近十几个单位共同组织的“水灯大赛”。
河面上最多的是莲花灯,其中有些“小荷才露尖尖角”,大半是开足了的,也有几朵似乎花期已过,是“菡萏香销翠叶残”。莲花灯之外,形形色色的船灯、八角灯、鲤鱼灯都做得相当精致。有一只乡土味甚浓的南瓜灯不知是谁做的,一晃一晃摇到岸边来,倒也朴拙可喜。何青漪探身拨弄着它,对周恕悄声说:“我想把这盏灯藏起来带走。”
周恕指了指不远处的木牌,灯光映出水纹,在牌子上上下移动,依稀可见是:所有水灯,严禁挟带,一经发现,从重罚款。何青漪只得撒了手,将“南瓜”向波光潋滟的河里轻推了推。
再看一会儿,何青漪微皱眉头说:“我累了。”周恕说:“那么走吧。”挤出人群,走出大门,周恕一边开自行车一边说:“心情好点了吧?”何青漪说:“不知道这种关心人的话到你嘴里怎么就变了味,僵僵的,好像一点诚意也没有。”
骑上大街,何青漪问道:“生气了么?”周恕说:“不是,我不见得那么小心眼。我在想我自己。还有,想问你两个问题。”何青漪不由得有些好奇:“什么?”周恕说:“第一,你觉不觉得我古怪?”何青漪想了想说:“是有点独特,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周恕说:“第二,你跟着出差的那个报社副总编是男的女的?”何青漪一愣,随后格格笑了:“你问来干嘛?”又道,“是女的。”周恕一笑说:“那我就没什么要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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