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宁凯提着蛋糕进门,依稀听见隔壁房间有唱歌的声音。他笑了笑,搁下外观精美的鲜奶蛋糕,拿了拖鞋给门外的同事换。那同事也是二十来岁年纪,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皮肤偏黑,与宁凯的白皙恰成对照。
“是谁在亮金嗓子?”宁凯朝隔壁喊了一声,请同事坐下,关上了门。“除了她还有谁?”宁凯的妹妹宁佳应声走了出来,见到有生人在座,便点了点头招呼,随即笑道:“是大歌星柳晨小姐,这会儿正唱到高潮,你们不去听听?”宁凯拍拍同事的肩向宁佳道:“这是你哥的新朋友方霆威。”又把妹妹向方霆威介绍了,三人一起来到邻间。
宁佳正要说话,宁凯竖起指头“嘘”了一声道:“别作声。”慢慢坐下来。方霆威见他神情郑重,心想什么歌这么大惊小怪的,听那长发女孩唱道:“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缘生缘死,谁知谁知?”曲调古雅,歌词半文半白,虽然动听,似乎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宁凯却知道这歌是香港电影《青蛇》的插曲,品味词意,一时竟有些黯然,过了半晌,待柳晨搁下无线话筒才道:“你专爱学悲凉的歌,今天宁佳生日,你也不另换个喜气些的。”他的话乍听像是责备,柳晨却隐约感到其中不无赞赏,不禁一笑道:“是我不好,不过像邓丽君那一路的甜歌,我真的不喜欢也学不会。”宁佳打圆场道:“那么请柳晨歇歇,叫那个教训人的人给咱们献上一首。”宁凯笑道:“你哥几时教训人了?”当下也不推辞,自己选了黄凯芹的《晚秋》唱了起来。宁佳便在一旁道:“你瞧他刚才一板一眼的说你唱得太悲,选的曲目也不过如此。”柳晨抿嘴笑道:“他向来对别人严格要求,对自己比较宽大。”宁佳道:“可不是,要不然他怎么不唱个喜洋洋的《今儿高兴》呢?”
她们俩一搭一档地说笑,方霆威作壁上观,没有插嘴。一来他是第一次到宁家玩,不能太肆无忌惮,二来两个少女说得那样紧凑刁钻,实在也插不下口去。宁凯顾自把一首歌唱完,竟不理会。宁佳要方霆威也唱,方霆威一阵发窘,忙道:“我这人五音不全,连国歌都唱不好,做听众还可以,别的还是不要献丑了吧!”宁佳颇觉有趣,嘴里问着宁凯,眼睛瞄着方霆威道:“哥,他这是谦虚,还是老实?”宁凯笑着解围道:“饶了他吧,他是不会假客气的。时候也不早了,咱们把桌子拾拾,爸妈也该回来了。”方霆威“哦”了声道:“那走。”便出房去了。柳晨笑道:“这人倒也洒脱。”宁佳道:“哟,看上人家帅啦,要不要我牵根红线搭个鹊桥啊?”柳晨尴尬地道:“你净胡说。”宁凯适时打断了她们道:“摆桌子去,这么多话。”
关上电视和音响,三人走到餐厅,只见醉红色小圆桌子上已经杯筷整齐,刚才宁凯在外间的生日蛋糕也已经揭开盖子,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中央。宁凯笑道:“方霆威这么利索啊?”宁佳道:“我不信,准是爸妈回家了。”柳晨道:“我们在那边唱歌,没留神这边的动静。恐怕回来好一会儿了。”话音方落,宁凯的父母双双从厨房走了出来,后面跟着袖口高高卷起的方霆威,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两碗热菜。宁凯的母亲腰间系着“围腰”,张罗着叫大家把菜放下,把椅子拖出,一边笑道:“不是我说你们,这主人可做得太不成话了,人家小方在这儿打下手,你们兄妹俩倒来吃现成。吓细了胆子,人家下次还敢再登门么?”说得大家都笑了。宁凯在一片笑声中道:“他才是胆子大呢,第一次来我家做客,不等我介绍,已经跑到我们家厨房重地去了。”几人各自坐好,方霆威开酒,宁凯便道:“爸,这位小方,是上个月才分进来的,他不自我介绍,恐怕你都不晓得他是我们单位的人。”宁母笑道:“那还用说,大局长嘛,不在他眼面前做事的,他认得几个?”宁局长知道儿子这几句话看似随便,但跟这“小方”一定交情非浅,不然也不会在宁佳二十岁生日这天请他初次上门,当下和蔼地点了点头,和言悦色地道:“小方,才分进来的,我这记性也平常了。唔,叫方霆威是不是?你报到那天我还觉得这名字挺响亮来着。坐坐,叫宁凯倒酒,别拘礼,跟自己家一样。”方霆威应了,把酒瓶递给宁凯,觉得不好就这么坐下,便拿过刀来把蛋糕切成一般大小的六块,将有“生日快乐”四字的一块挑到宁佳盘子里,那一块上还点缀着一朵粉红鲜奶玫瑰花。宁佳稍感意外,随后轻轻说了声“谢谢”,却收敛了方才的俏皮活泼。
宁凯斟酒完毕,柳晨道:“我先祝我最好的朋友宁佳生日快乐,再祝叔叔和阿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宁凯工作顺利,青出于蓝。”五人一起把酒喝了。宁母笑道:“柳晨到底工作了,不比从前羞羞怯怯,话也说不圆全。”柳晨挣着说完一番祝辞,听宁母一夸,早红了脸,忙低头去吃蛋糕。宁凯看在眼里,心想毕竟本性难移,柳晨的个性里始终是以内向的成分居多,换了沈煜,凭他多大的场面也能应付自如,哪会流露出半点不自在来?
宁母恰好在这时问道:“沈煜呢?还在外地出差呀?”倒叫宁凯吓了一跳,仿佛内心隐密被人当众戳穿了似的,当下简短地答道:“是啊。”宁佳插口道:“她几时回来?”宁凯调整一下情绪笑道:“说是后天,恐怕也不一定。”方霆威见这人在宁家地位特殊,好奇心起,问道:“是谁呀?”宁凯笑道:“一个朋友。”柳晨慢吞吞地补充道:“一个跟你这种朋友性质不一样的朋友。”一桌子人都笑了,柳晨脸上却热烘烘的,仿佛不是她笑话别人,而是她被别人取笑了。她每次开这一类玩笑,事后都好一阵子懊悔,疑心自己的话可会不得体,不该这么轻嘴薄舌的。方霆威也明白了,想趁机说笑两句,望望宁局长,终于没好意思出声。
宁局长爱怜地打量着女儿,感慨道:“才生下来时是个小不点儿,一晃长这么大了。十九年,十九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眼看着是老了。”宁母也道:“真的,日子过得是快,我生她那时候也就比她现在大两三岁。”宁局长道:“‘儿的生日,妈的难日。’小佳你可得好好敬你妈一杯酒,没有她哪有你?”宁佳忙敬了她母亲一杯。
方霆威见宁局长在局里颇有威严,对妻女却这么疼怜,心想人在单位里和在家里果然有天壤之别,今天不来这一趟,万万想不到局长还有这么柔情洋溢的一面,不禁有点想笑;又想若不是有自己和柳晨在座,他们一家四口会更温馨也未可知,侧头看宁凯时,却见他似笑非笑,一副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感伤的模样。柳晨浅浅地微笑着,目光在宁家三人身上转来转去,只是望到宁凯时,才多停留上一会儿。方霆威暗想:柳晨的气质是接近于古典仕女的,一开口说场面话,这气质立时就打了折扣,静静的心有所注倒是顶适宜的。反而宁佳活跃起来更见其妙,这么斯斯文文倒叫人不大习惯。他跟着便嘲笑自己:来宁家才几个小时?已经谈起什么“习惯”来了。当下埋头吃菜,不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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