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珠向春满条红(十)
——上官云珠轶事
4月末的气温,白天已经是相当的温暖了,但到了晚上,夜露、夜霜却还丝丝地向外倾吐着冬季的记忆,张大炎一怒之下摔门而出,没有穿上足够的衣服,此该就感到了一阵阵的寒冷,背在背上的张其坚不停地哭、不停地喊,一声声,一声声,哭喊着“我要姆妈!我要姆妈!”又是宵禁日,街头没亮路灯,居民屋里的窗户也用厚厚的布帘档着,不让漏出一缕光,街巷间的穿弄风如一把把的剪刀,要剪去他苟延残喘着的生命气息,黑灯瞎火里,他不知已走过了几条街穿过了几条巷,他不知身在何处,又要去往何方。远远近近忽而响起声声警笛声,手有点酸,他托了托背上的儿子,裹了裹外套,想,我是走在地狱里呢!
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亚弟,我是爱你的,你知道我有多么的爱你吗?你是我的掌中宝,我珍惜你胜过珍惜自己的生命,可你,可是你,为什么非要演电影、非要红杏出墙、非要将我陷于无颜见人、生不如死的境地?!
亚弟,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你知道我自16岁开始就一直一直等你长大,等你长大了做我的妻子,一等等了9个年头。亚弟,你会放弃一切想尽一切办法来寻我么?寻着了我,你会攥紧了我的手泪流满面地起誓“再不想演电影,只想与你日日夜夜厮守一起过云淡风轻的静好生活”么?会不会呢?你究竟会不会呢?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今晚我会这样失态、这样没有风度、这样凶神恶煞?那个说出那么决绝、那么恶毒的话的人、那个对最心爱的人使出全武行、往死里打的人是我么?那个温文尔雅、风流倜傥、彬彬有礼的张家二少爷到哪里去了?我将一切都说绝了,我没有给她留下一丝一毫转寰的空间。俗话说,“牙齿缝有毒的”,我干吗要说“我的爱妻,在南京路上,被日本人的军车轧死了!轧得脑袋要用铁铲铲起来!”该下地狱的应当是我吗?不,不,不,该下地狱的应该是她,我哪里有一点错?我一点错也没有,所有的错都在她,她是自作孽、不可救。
照她的性格脾气,凡是她认定的,会一条道走到黑,她不可能为我而改变,也不可能为儿子而改变,她不会来寻我、求我。万一,我说是万一,她来寻我、求我我又怎办?我得硬起心肠还是软下心肠?她给我们老张家出的难题已经是够多的了,男子汉有男子汉的尊严,倘我软下来,我还如何做人?
如果,她真的来寻我、求我,见面一定会十二分的难堪,这种见面就好比在彼此的心口对插一柄尖刀,不必了,何必呢?如果,她真的不来寻我,我在长泾老家等她又算什么?那样,将会把我的面子夹里一起丢光。
日后回了长泾该怎样与家人说?儿子乱说又怎么办?已跟韦氏两老说了“车祸”了,他们回去必也会隐瞒亚弟想演电影的真相,为求与我的说法一致,必也会说“女儿惨遭了车祸。”难就难在如何哄骗儿子了,对,以后,我就天天跟他说“在阿爹去苏州访客的时候,姆妈在上海被汽车轧了。”儿子才5岁,多说几遍,他会信的。
张大炎在上海的街头,彷徨、挣扎、呐喊、颤栗,下了最后的决定:先不回长泾老街、回了老家就宣称妻已死于车祸、自此再不踏入上海一步、尽一切可能不提“韦均荦”或“韦亚弟”这三个字、旁人若细问,就以“这是命,算命先生早就算过,说我二十九岁上必有一个大劫躲不过,既是我命苦,也是她命苦。”答之。
张大炎离开上海,在苏州、无锡等地盘桓了近5个月,于1940年的9月初回到了江阴长泾的黄石山墙。是时,黄石山墙内正发生了一桩特大惨事:8月30日,其堂弟、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学成归来、时任长泾初级中学校长、时年也是29岁的张大烈,因暗通谭震林率领的江南抗日义勇军、在公众场合多次呼吁团结抗日、一致对外,被日伪势力枪杀于街市上的龙园茶馆。张家上下正忙于追查杀害张大烈的凶手、忙于措办张大烈的丧事,无暇顾及张大炎为何这样消瘦、这样胡子拉碴,对张大炎的携儿归来,只略问了数声,就被张大炎支吾了过去。
5个多月的奔走逃避,张大炎想将韦均荦彻底忘却,可是,谈何易!只要静下来,心里眼里就满是她的影子。现在,回到了两人洞房花烛夜的地方,他的思念,就更如决堤之水汹涌而来,他关紧了门,发了疯似地翻出了两人所有的合影、翻出了有她形象的所有素描本、油画稿,一张张端详、反来复去端详,没有她的日子根本就没有法子活下去啊!我悔啊!他从贴身口袋里取出一份皱皱巴巴的杂志,这本叫做《电影话剧》的杂志,记录了她的妻子,不,是曾经的妻子,从前叫做“韦均荦”、“韦亚弟”,现在叫做“上官云珠”的人,于1940年的6月21日参加电影《王老虎抢亲》开拍典礼暨新闻发布会的表现,其中,一首藏头诗这样描述了她:上选纤枝世所珍,官貌清清不落诠;云鬟幻出粉酡颜,珠喉清脆轻婉转。这本杂志,不啻是宣判了我的死刑!不啊!不啊!不啊!她是我的!张大炎悔之莫及、悲痛莫及,恍惚中,他取出纸笔,给她写信,求她原谅他,说他会尊重她的选择,写好,揉掉,又写好,又揉掉,循环往复,直至纸团如隆冬的大雪,积到满地膝弯高。
这一处昔年的欢乐地,终于也变成了今日触景生情的伤心地。张大炎没得选择,只好携着儿子、携着那些合影照片和素描本、油画稿,避走他乡,躲到无锡城里的一处陌巷,继续过他梦泪涟涟、痛不欲生的总也追悔不完的追悔人生。
2010、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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