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15 23:05 编辑
【注】本文4486
一、喂鸡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院子里还笼罩着秋夜的凉和深蓝。
我顺着弯曲的小道走进菜园。园子不大,这个时节,果实正是丰盛的时候,红红的西红柿、紫油的茄子、宽厚的豆角都挂在枝桠上,园子处处都流淌着等待采摘的盼望。
我现在可无暇顾及它们,我快步穿过这片欣荣之地,来到园子的后面,那里种的是大头菜和秋白菜,已经包起了硕大的菜心。此刻,清晨的第一缕曦光正悄悄地爬在这些菜上,伟大而隐秘。菜心和长在外面的叶子很是肥厚,上面还隐隐泛着微霜,触手有点冰,我掰了几片肥嫩的叶子,又掳了些长在菜旁边的小杂草,这些都是鸡爱的吃食呢。
想起我养的那些母鸡和它们生的可爱的蛋,我其实更想拔个鲜嫩的大白菜来慰劳它们,让它们吃得更好下更多的蛋。但现实不允许,我上次偷干了那么一回,拔了相邻很近的一颗白菜,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最后还是被我那明察秋毫的妈给发现了。她揪着我的耳朵给了我最严厉的警告,“那些菜是用来储存起来过冬的,只能拔菜叶不能拔菜,记住了没?!!”
哦,记住了。
是的没错,正如你所见,我正在给鸡准备着吃食,喂鸡是我每天早起的任务。
那也是一九八三年秋天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早晨。那一年我七岁,刚读小学一年级。
说起任务,我也记不起喂鸡这个活儿是什么时候分配给我的了。反正我家的养鸡工作分工非常明确,我负责喂鸡、收鸡蛋,我爸负责买鸡饲料,我妈负责把鸡蛋做成各种菜色。只有我弟活儿最轻,就负责吃。
“哼,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我一边在心里谴责我弟只吃蛋不干活的无耻行径,一边把菜叶子和杂草放到菜板上,拾起那把剁菜的刀。
这把剁菜的刀真可堪称为陈年老刀,经年累月地剁菜,刀面已锈迹斑斑,刀刃也失了锋利,还崩出了几个豁口。刀还来得个重,需要我两只手一起握住刀柄才挥得动。
所以不是剁菜,是砸菜。菜帮子在我的刀下汁水横流。
我有点羡慕邻居家小剑,我见过他的那把切菜刀,那才真是切鸡食的好刀,重刃无锋,寒光毕现,削菜如泥。他本来就有些功夫,再配上这把好刀,简直就是喂鸡界的扛把子。那刀他说是花十块钱在地摊上买的,谁知道呢,保不齐是哪个女生送的。
我把剁得细碎的菜放盆里,又去仓房舀了半盆鸡饲料,两相一混,搅拌均匀,鸡食就好了。
我端着鸡食到鸡棚去时,满棚的鸡已经躁动起来了。它们知道我是来喂它们的,个个心急如焚地飞窜着。
“好好吃,多多下蛋!”我一边倒鸡食,一边碎碎念,心里装着满满的期盼,美好着澎湃着。
二、蛋山
我很喜欢喂鸡。
哦,也不对。谁傻啊,会喜欢这又脏又累的活?准确地说,我是喜欢鸡吃了我的鸡食,争先恐后地给我生蛋。我对鸡蛋的热爱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执念。
所以,这会儿我趁鸡们抢食的空隙,钻进鸡窝,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三个尚且温热的鸡蛋。有这三个宝贝在手,这一早上的辛苦还算得了什么?此刻我只感到一种深深的喜悦和满足。
我如珍似宝地把三个鸡蛋放进我的蛋桶里,这三个蛋简直就是锦上添花般让满满的蛋桶冒起了尖。看看,多像哪里来着的...富士山?
其实我装鸡蛋的这个桶看着不大,容量却是不小的。除去满足日常我那吃货弟弟和一家人蛋的供应,积攒这满满一桶鸡蛋我可是用了小半年时间,每个鸡蛋都是牙缝里挤出来的,想想这是多么的不易啊。所以我必须保证对这桶鸡蛋的绝对所有权和支配权。有且只有我同意才可以吃这蛋桶里的蛋。
就比如现在,我妈把现做的馒头蒸上屉后,就来和我商量了,需要三个鸡蛋做一锅西红柿鸡蛋汤。我自然是反对这种奢侈浪费的吃蛋之风,权衡再三只批给了她两个。
等我喂完鸡,我妈已经把早饭摆上了餐桌。
“妈,你今天的馒头碱又放多了吧?”我盯着桌上那又黄又开着大口的馒头对我妈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黑暗料理的问题所在。
“呃,这个...将就吃吧,这不还有你最爱吃的鸡蛋汤吗?”聪明如我妈,就知道只要提一下鸡蛋,就能及时转移我对黄馒头的不满。
好吧,我面前的汤里飘着红红的西红柿和黄黄的蛋花,上面还撒着翠绿的小葱,实在是太美味太诱人了,我西里呼噜地喝了起来,不一会儿一个黄馒头也被我干个精光。
吃完早饭,我背起书包去上学。路过小四家门口的时候,只听“哐当”一声门响,小四也背着书包从家里出来了。
三、比鸡
说起小四,在我七年人生中丫还真是个神奇的存在。一步一趋地跟在我屁股后,一句没谱地跟我瞎吹牛,一言不合跟我死抬杠,一声不吭地干大蠢事。我总结的这四个“一”最能精准地概括小四在我周边的活动。
而我,对他,行为上表现的是不屑一顾,精神上赏赐的则是傲慢与偏见。
丫是迟钝呢?还是怎么滴?这不,又快跑着追上了我,这上学路上八成是跟定我了。
“阿盈,我看你早上喂鸡了。”废话,你哪天早上不扒着篱笆缝往我家瞅。我才懒得答理他。
“阿盈,你家的鸡可真小,比我家鸡小多了。”我就知道不到第三句,小四的牛就要吹起来了。
真是可笑,他们家的鸡我又不是没见过。前段时间,小剑爸爸同事全家回老家探亲,把家养的一条德牧放到小剑家寄养。小剑每天傍晚出来溜狗,那牵着绳的德牧又飒又威风,把小四羡慕坏了,他也想牵着狗威风凛凛地出门。可惜他家没狗,只有一只小公鸡。
丫真行,把这只公鸡给牵出来了,开始在鸡脚上绑了根绳,不行,那鸡一牵一趔趄,后来他又学着把绳绑在鸡脖子上,结果没溜多远,那鸡把绳挣脱跑没影了,小四追出好几里地才把它抓回来。
所以我敢肯定他们家的小公鸡绝对没我家的鸡大。
“你家鸡才小呢,我家鸡比你家的大多了!”我大声地反驳。
“我家的鸡有这么大!”小四张开双臂夸张地比划着。
“我家的鸡比那个还大!”我不干示弱地指着前面那棵大树。
“我家的鸡比房子还大!”
“我家的鸡有天那么大!”
“我家的鸡比地球还大!”
“我家的鸡比宇宙还大!”
无数次实战经验证明,在跟小四比吹牛这个事上,我不止要不遑多让,还必须给予沉重的碾压。果然,他嚅嚅着,不知道比宇宙大的还有啥。
“我不信,我要和你比比!”他小脸憋得通红,誓要和我决战到底。
“比就比,谁怕谁!”我也像头犟驴,况且这场比试我底气十足。
我们定好了星期天,并打算纠集一众小伙伴,分别去两家实地较量到底谁家的鸡更大。
这可是我七岁人生中少有的大事件,一整天我都在隐隐的兴奋和期待中度过。
傍晚放学回家,我迫不及待地把和小四比试的事告诉了我妈。我那思路清奇的妈好像关注点并没和我在同一维度上,她只是疑惑地问:“这么多小朋友要来我们家吗?我是不是要给你们准备点零食啊?”
简直就是,鸡同鸭讲。
我还是去找小红、东梅、大江、小剑他们去玩吧,顺便邀请他们来参加比鸡大会。
“阿盈,快来帮我缠毛线。”我妈咋这么神呢,好像就知道我要溜出去似的。
“我还要写作业呢。”
“一会儿就好,你看,新买的毛线,打算给你织件漂亮毛衣穿呢。”
真不知道我妈怎么那么爱织毛衣,白天织晚上织家里织单位织,织了拆,拆了织。最要命的是还得拉上我帮她缠毛线。
就像此刻,我两手发酸的撑着毛线圈,她一圈圈的把毛线卷成球。
几卷线团缠下来,我手都快抬不起来了。出去玩是泡汤了,更何况已经入夜,外面疯玩的小伙伴早已作鸟兽散,我只好装模作样地写了写作业,准备睡觉。
睡前我又去仓房数了数我的鸡蛋,把新鸡蛋放底下,旧鸡蛋放上面。这跟早起喂鸡一样是我每天必做的事,长此以往,乐此不疲。
转眼星期天就到了。
我和小四率领一群大众先去小四家。我们绕过他家房子来到后院,那里种了一棵大树,只见树下有只绑了脚的鸡在踱来踱去。我一见到这鸡就傻眼了,通红又肥大的鸡冠下,那鸡眼圆瞪,警惕地看着我们,雄健的翅膀拍打了两下,朝我们“喔喔”地叫了几声,是在警告我们不要入侵它的领地,它已不再是上次牵出来溜的小公鸡了,身量已暴长成雄壮而矫健的大公鸡。
我那些体型娇弱、整天“咯咯嗒”的下蛋母鸡怎能和它相提并论?
果不其然,来到我家鸡棚后,大家一致认为还是小四家的鸡最大。我看到小四得意洋洋的样子时,简直欲哭无泪。我无法容忍在小四面前的一败涂地,我傲娇的心已叮叮当当,无处安放。
我必须在大家的面前挽回尊严。
“那么大的鸡有啥用?会下蛋吗?哼,我家的鸡下了那么多的蛋。”我那一桶蛋山是我不肯服输的全部筹码。
我带领他们去看我的鸡蛋。在这桶蛋山的周围,我看见了他们的惊讶、羡慕和垂涎,我甚至听见小四“咕咚”地咽了一下口水。哈哈,我的虚荣心瞬间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恰逢此时,我妈盛情邀请小伙伴们在我家吃饭,说阿醉请大家吃鸡蛋。我有点忘乎所以,就稀里糊涂就地签应了。
这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啊,各种蔬菜炒鸡蛋、葱花爆蛋、蒸鸡蛋、荷包蛋。。。简直就是鸡蛋的满汉全席。小伙伴们怕是也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一个个都埋头苦吃,我看见小四一边打着饱嗝还一边往嘴里塞。。。
小伙伴们吃饱喝足又在我家愉快地玩了半天,傍晚才各自回家。
四、心碎
等我想起我的蛋桶时,已经到了晚上。
于是,安静的夜晚被一声惨叫撕裂,我妈飞奔进仓房的时候,我已瘫坐在蛋桶边上哇哇大哭。
“怎么了怎么了?”
“我的蛋,我的蛋没了。”原来那冒着尖的一桶蛋,现在只剩下了一半。我的世界仿佛坍塌了,我的眼泪也决堤了。
我妈一下捂住我的嘴,一把把我扯回房屋里。
“别哭别哭,我们阿盈多大方,请了那么多小朋友吃鸡蛋呢。鸡还会下蛋的,蛋很快就回来。”
“没有了,我的蛋,我的蛋,呜呜...”我哪知道请客要费那么多鸡蛋?
“宝贝!”我妈低声细语的安慰我,“你看你和弟弟天天都有蛋吃,小红她家鸡下的蛋都被她奶奶拿到集市上卖钱了,小四他家连个下蛋的鸡都没有,他们都没鸡蛋吃你说可怜不可怜?”
“他们不可怜,我最可怜!我的蛋我的蛋...”
你的什么蛋,你个丫头片子,你哪来的蛋?!当然,这么粗俗的话绝不是我那淑雅端庄的妈说的,这是我给抓狂的她设计的旁白。
“那我问你,每次小伙伴们有最好吃的东西是不是都分给你了?每年小四他们家上山采来的松果是不是给你的最多?还有小红奶奶昨天还摊煎饼卷大葱给你吃了呢?你是不是也应该把自己好的东西分享给他们?”我妈一连串的灵魂拷问让我明白了一个吃人家嘴短的现实。
可是我仍然心痛得无以复加!
“宝贝,别哭了。”我妈向我眨了眨眼睛,眼神中带着神秘和狡黠,我就知道我妈又要放大招了。
“给你看一样好东西。”果然我的注意力成功地被她吸引去,忘记了哭。
她把织了一半的毛衣拿到我面前。“看看漂亮不?我新学会织的孔雀衫,比你身上的蝙蝠衫漂亮多了,就快织好了,马上我女儿就会变成美丽的孔雀了!”
“......”
可想而知,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五、舍离
从那以后的一段日子,在街角和校园,小伙伴们时常会看到一只自恋的孔雀,美丽而高傲。
不知是因为吃了我的鸡蛋而愧疚,还是怕我让他们赔蛋,小伙伴们看到我都有点怯怯的,不太敢靠近的样子。小四也是,有好几次碰到他,都是躲躲闪闪、欲言又止。
哼,我还懒得理他们呢。
也许是心灰意懒,也许是兴味转移,从那以后我好像对蛋山的追求也没那么执着了。这其间我又吃了小红奶奶包的饺子,吃了小剑爸爸从上海出差带回来的饼干和大白兔奶糖,吃了冬梅给我的地瓜干...
所以,有几次看见我妈偷偷拿几个鸡蛋给左右邻居,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也试过想重建我的蛋山,努力了几次,收效甚微,后来也就作罢了。
有一天,小四他终于鼓起勇气对我说,阿盈,等我长大了,给你开一个比宇宙还大的养鸡场,生很多很多比地球还大的鸡蛋。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给他翻了个傲慢的白眼,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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