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10 14:48 编辑
【注】本文5312字
明月山在夏季举办的音乐节并没有如康康期待的那样泡汤。而是如期开幕并成功落幕。康康咬牙切齿,冲我捏着拳挥着。质问我,我不比李德军强?咹?团里还有谁比我声音条件更好的?
我斩钉截铁地力挺他,没有!根本没有!
我知道,当康康念出李德军的全名而不是叫他三德子的时候,最好不要忤逆他。
虽然他并没有他自认为的嗓子条件在全团最好。但全团属他最有钱。在他还没有清醒前,或是说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个人形提款机前,我们没道理得罪他。总是想办法哄着他,顺着他。
一个合唱团,他想唱哪个声部就唱哪个声部。他想当指挥都可以。只要他还能往这个团里砸钱。
在康康来我们团之前,我们大湾合唱团搞起排练来就像是散兵游勇在溃逃的路上。军心涣散不说,随时随地都有人开小差当逃兵,从此再也不见踪影。
也不能怪人家。没有哪个合唱团像我们大湾合唱团条件这么差的。就连隔壁文华镇的草台班子都比我们像样些。我和坞尾去考察过,人家不光有好几十张伴奏带,还有成套成套的戏服。虽说看上去有点儿破旧,但胜在颜色多。随便往哪儿一戳,乡里乡亲必定闻风而动,从四面八方赶来。
至少得有个团服吧。我想了想,认真地向坞尾提出建议。坞尾点点头,是这么个道理。很显然,他也被草台班子那花里胡哨的戏服的绝对震慑力说服了。
问题是我们经费有限。七拼八凑来的经费买了套小的功放后,就有点山穷水尽了。坞尾拿着剩下的钱去推牌九,险些被抓赌的城管逮着。多亏我机灵,在巷子口看到平时在菜场踢飞人家菜摊的暴皮在踢电线杆子。当即撒开脚丫去报信。
我们跑出来才发现,坞尾趁乱往怀里抓的那几把钱还蛮可观的。于是我们合唱团第一次有了一次像样的聚餐和像样的演出服———印有鲜红色字体的白色老人衫。
上面张牙舞爪地印着显眼的大湾合唱团的字样。简洁明了,磅礴大气,出去打架很能镇的住场子。提上手铳就能在乡下制霸一方。
胜在整齐划一。坞尾喜滋滋地说。他很满意。大家也很满意。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喜眉笑脸的样子,惊讶地发现,在座的这些人可能真的把合唱团当个正经营生来对待。
我们这些人来自各行各业。唯独没有一个科班出身。我是说我们都挺业余的。艺术成就最高也仅是在单位年会或是聚会上表演过。顶了天也不过是KTV里的麦霸水准。
最早是在公园里搭着晨练的队伍,有人起头,有人小心翼翼地跟唱。后来人熟了,渐渐地定时碰头,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组织。时间久了,这个散沙一样的组织毫不害臊地对外自称大湾合唱团。
有一回区里搞社区文明建设汇报演出,儿子在社区工作的燕文姐拿着宣传单过来找坞尾,问他要不要报名。
所有人都看着坞尾。
坞尾是当初那个起头的。他有个手抄的唱本,支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指挥家的谱架上。凭着这样一个唬人的假模假式的伪艺术家造型,竟然给他带起了一个队伍。
他常年穿一件卡其色的风衣,风度翩翩,自认像周润发的小马哥。但我觉得他更像癫佬正传里周润发的阿松。呆而不自知。
坞尾手一挥,去!
我以为他是在说去你妈的去,但是我周围的人纷纷鼓起掌来,我才意识到,坞尾说的是 不去的去!
癫佬出现了人传人的现象。我竟不知癫佬坞尾有如此大的魔力。他说去这些人就真的摩拳擦掌地去交报名表。他们是疯了吗?以为有了这套老头衫,靠气质彪悍就能在社区比赛中胜出吗?
你不知道,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有多拼。她们穿那种带亮片的紧身旗袍,还浓妆艳抹。她们甚至团购三寸厚的海绵文胸。燕文姐通过她儿子打听到了不少情报,立刻告诉了我,我倒吸一口凉气。她们要跳蔡依林的舞娘,说完燕文姐冲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意思是消息来源可靠,准确无误。
我们表演什么?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另有一个我和我的祖国预备着。——借来的土琵琶有点糟朽,没人保证它弹奏过程中会不会分崩离析。我追着坞尾让他改变策略,歌太老了。现在没人听这个。坞尾丝毫不在意,他说,会有人听的。这叫经典。像钻石一样恒久远。
我很生气,觉得他一点也不紧跟形势。不知变通。这样参加比赛有什么意思。拿不到奖的。坞尾一笑,拿不到奖就拿不到奖吧。有什么关系。我快要被他气厥过去。拿到奖就会有奖金啊。大哥,我们很缺钱的。
坞尾眨眨眼。这样吗?账上没钱了?我告诉他还剩一点。去参加表演的来回路费没什么问题。坞尾摸了摸下巴,要不我去推牌九,你过半小时来砸门。像上次那样。
算了。我决定比赛完把剩下的钱归置归置拿去吃一顿散伙饭。
事实如我所料,我们果然败给了广场舞舞娘们。我们这伙人太业余了。坞尾让燕文姐给我们每个人抹了口红,但还不如不抹,气质土鳖到不堪入目。虽然广场舞她们也没啥气质,但她们骚啊!
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二天有人联系到坞尾,说是要赞助大湾合唱团。坞尾魂不守舍地找到我,说,你快扇我一巴掌。我给了他一巴掌。坞尾说,再来!
他带着巴掌印和我去见了赞助人——燕文姐的高中同学康康——初恋没成但仁义在的同学楷模。话没说几句,康康就砸了两万块。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加入我们的合唱团。
我们被突如其来的狗屎运,不,是金钱,砸的有点卑躬屈膝 ,奴颜谄媚。当即满口答应。回来的路上,有点清醒过来的坞尾问我,他们不会借唱歌搞地下恋吧。我正沉浸在狗屎味中,丝毫不在意。搞呗。
是的。金钱散发出浓郁的狗屎臭,令人心旷神怡。
康康不但出钱,还为我们请来了专业的老师,一个退休的音乐老师。以前在少年宫带过合唱团。还去过北京表演拿过什么奖。音乐老师一看就是正经的艺术家。不像坞尾那么劣质。理论知识一套一套的。不过,他不大瞧的上我们这些业余中的业余,对待我们就像对待他手里那些少年宫的娃娃。严厉,不容置喙。
很快我们就被他分成了高声部低声部中音区。他让我们每个人冲着他啊啊啊一下,他就知道我们该呆在哪个位置。过去我们都是随便那么一站,按照喜好或是亲疏关系排的。
我们添置了一台高档的电子琴。钢琴有点煞有介事,我们自觉还配不上。老师在电子琴上弹了一曲斯卡拉蒂的E大调奏鸣曲,坞尾张着嘴,神情恍惚。我碰了碰他,他轻声说,好厉害。
自此,坞尾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他的头顶不再拥有光环。合唱团的灵魂人物,在转瞬间就被更替了。合唱团在老师严厉而科学地调教下,大有起色。加上康康毫不吝啬地挥金如土,我们逐渐有点真正的合唱团的样子。
训练有素的成员,像样的演出服,精心挑选的歌曲,在几次区域性质的表演赛中也取得过不俗的成绩。不说名声大噪,也可谓是声名远播。
但坞尾渐渐地不来了。开始还能请假,后来连借口都不找了。直接销声匿迹。康康说坞尾太看重名利了。燕文姐直接怼了句你放屁。音乐老师沉吟道,要不我还是走吧。一山不容二虎,我懂。毕竟我是后来的。
团员们不答应。纷纷挽留。明眼人都看得出,如果坞尾回来,我们还得是一群乌合之众。我们现在有点成就,完全是音乐老师一手缔造的。坞尾是谁?
我懒得理这些见钱眼开忘恩负义的家伙。跑去暴皮家找坞尾。是的没错,暴皮家开赌馆的。坞尾告诉过我,如果看到暴皮在巷子口踢电线杆子就赶紧来报信。
我再次扯着嗓子在暴皮家的铁皮门外喊,抓赌啦。三秒不到,一伙人慌里慌张地冲了出来。暴皮家仗着暴皮在城管做事,连后门都不修一个。行事非常嚣张。
坞尾这次揣了两三把的钱在兜里。他说我听出是你。说着就带我去暴皮姐姐开的小馆子去喝酒。在酒桌上我问他还去不去合唱团。坞尾说,不去了。他们不需要我。我说,你得去。这个合唱团是你一手创立的。你不能什么也没捞着就拱手相让。坞尾给自己倒了满杯,又给我倒了满杯,说不重要。
我说你不去那我也不去。我再叫几个人也别去。我们再组一个。
坞尾眼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了下去。笑着说,孩子气。我说我这不是孩子气。这是规矩。先来后到懂不懂。坞尾吭哧吭哧地笑,还说不是孩子气。
说完就让暴皮姐姐拿两箱酒过来。说是要无醉不欢,不醉不归。很显然,他想酒遁。他根本不想和我谈合唱团的事儿。他拿我当毛孩子,以为我音乐学院没考上,在家无所事事就是个⊙﹏⊙。
次日,我去康康家找康康。让他带我去找音乐老师。康康说周六就能碰面不能等到周六吗?我说不能。赶紧的。不然我让这个合唱团开不下去,你也别想和燕文姐搞地下情。
康康说没有的事。说完就带着我去找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在家还是弹他的斯卡拉蒂。我怀疑他除了斯卡拉蒂大约也不会别的了。我上前拍出手机在他琴面上。说,你给我听。
音乐老师冷笑,撇了我一眼,坞尾让你来的?我劝你省省,让他亲自过来跟我谈。孬种!
我说你听。你听了 我再叫坞尾跟你谈。
音乐老师还是冷笑,听什么?他的悲惨童年还是破碎的恋情。对不起,我不感兴趣。
我说你听。听了你就知道了。
说着我调出一帧视频。点了循环播放。放给音乐老师听。两三遍后,音乐老师按下暂停键。说听完了。你可以滚了。
我说 不 ,你没听完。你得听下去。
音乐老师呵地冷笑,你让我听你这种乱七八糟的口水歌,是想说什么?说你们听不懂阳春白雪,你们就是要下里巴人?哼!低级!
我说 ,你听!你好好给我听这个下里巴人。你不听我是不会走的。
音乐老师脸涨的通红,指着我,无理取闹!无理取闹!
我没搭理他,摁下播放键,把音量放到最大。
从扬声器里,快快乐乐的曲子蹿了出来。
丢大便 丢大便 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头上,大家不要告诉他。哈哈被发现了。
所有的声音都是那么横冲直撞,声嘶力竭,不遗余力,生怕被其他人盖住。听上去,真是一点也不讲究。可是,坞尾醉意朦胧地嘘了一声,说,你听 你仔细听。多好听。
是的。神他妈地好听。那些看上去一点都不搭的声线,不知为何竟然异常地交相辉映,形成一个错落有致的声场。令人不可思议地好听极了。
好不好听。坞尾问我。
太龌蹉了。丢大便。可是,是真好听。我猛然想起了一句词,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真是怪了。
我想我们合唱团应该是这样的唱。坞尾说。
我笑了起来,丢大便吗?
不是。丢大便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个。
我给音乐老师放了另一段音频。
是什么?我问坞尾。
是赞美诗。他说。
我听了听, 只听懂了一个词。耶稣。其他都听不懂。
他们唱什么?我问坞尾。
我不知道。可是很好听。是不是。坞尾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是傈僳语。音乐老师说。老姆登村的唱诗班。
他说,我知道了。你告诉坞尾,我懂他的意思。你让他来找我。我们也许可以有个合作。
但是坞尾不理会。他沉迷起推牌九,常常输地喝不起酒。在暴皮姐姐的小馆子里赊账都赊出了感情。我想,年底,他就会卖身给暴皮姐姐,入赘当个上门女婿。
但到了年底,音乐老师逼着我去了暴皮家。我不得不在铁皮门外又嚎了一声抓赌啊!不出三秒,暴皮提着铁锹冲出来,啷个鬼喊鬼叫抓赌!
我往后一闪,问他,你姐夫呢。
暴皮就冲屋里喊,坞尾有人找。
坞尾叼着烟走了出来。乜斜着我们。音乐老师说,你跟我来。说完就转身走开。
坞尾看了看我,转头冲着屋里喊了一嗓,我出去下。就跟了过来。
大湾合唱团这段时间不再按照指挥的指示唱歌了。而是随便放声地唱。如果唱的不满意,他们就开始调。有时是按个子的高矮 有时是按照身材的胖瘦,有时是按照个人的喜好,总之随心所欲。
渐渐地,他们摸索出一个很舒服的声场模式。每个人都知道在什么位置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他们既是个体,又是整体。浑然天成,又独具一格。
那天他们唱了一首我和我的祖国。没错。那次社区表演赛,借来的土琴没有撑到上场就被一个舞娘不小心琗了。那天大湾合唱团表演的是预备曲目——我和我的祖国。
坞尾靠在门框听着。他渐渐地神情不安起来。望着抿着嘴的音乐老师。而我则注意到分站在合唱团两头的康康和燕文姐,他们的眼是红红的。
康康说,他们在读书的时候常代表学校出去演出。在大巴上,一整车的人总是合唱。有时是我和我的祖国,有时是社会主义好。
他们唱起来没有一点章法,一个人在前面举起手,说,预备,唱。张嘴就来。不假思索。
大湾合唱团又开始不太像一个正儿八经的合唱团了。我们还是去参加各种表演赛。但不再得奖了。连安慰奖都混不到。评委说我们太业余了。音乐老师什么也没说,转头就骂坞尾。坞尾嬉皮笑脸地邀他去喝酒。音乐老师让他滚。
康康就跑去打圆场。说今天我请客。于是我们全体团员去暴皮姐姐家的馆子聚餐。渐渐地我们盼着去参赛,盼着参赛不得奖。
失之桑榆嘛。拥有了康康后,我们都很不要脸地实际起来。
明月山音乐节的邀请来的很突然。我们喝的有点高的时候,康康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开始以为是诈骗电话,康康还逗他。
第二天他脸色惨白地跟我说,坏了。真的是音乐节的。我掐住他的脖子 ,电话你删了没有。
没删没删。康康掏出电话。他第二天还想逗骗子玩儿。结果打过去,发现人家真的是主办方。人家的一个导演看过我们的演出。
我们大湾合唱团甚至还有一个不超过十人的粉丝群。他们把我们的表演录了视频放到了平台上。
可怜康康在出发前的一个礼拜摔了一跤,屁股给摔裂了。他一直怀疑李德军为了能在C位和燕文姐站在一起出镜,暗中害他,苦于找不到证据,只得趴在床上含恨看前方发来的音乐节现况。
我看着手机里等着登场的笑脸,不经感慨万分。
那个沉醉的夜里,坞尾告诉我,在怒江大峡谷的老姆登村,有一个教堂。那里的村民每周一爬上山去做活,每周六在教堂唱赞美诗。
你听。他们也不都是音乐学院出来的。不照样唱的很好听。我们也行的。
我们。他说。我,坞尾,你,康康,燕文姐,李德军,暴皮,我们这些人。可以的。
我说,怎么能跟他们比呢。他们是有宗教信仰的。我们是什么。一盘散沙,乌合之众。
坞尾,晃晃脑袋,醉意朦胧地说,有的呀。我们不是乌合之众。你听哈。
他再次翻出那首丢大便。很大声地放给我听。
他问我。
不好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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