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徐莹、陶忆来了不过月余,上上下下已混熟了一半。她二人有心在贾母、王夫人面前投其所好,又与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结纳,又与凤姐儿走动得勤,又与姐妹们相契,竟大得众人之心。提起“莹姑娘”、“忆姑娘”来,合府都是一片称颂揄扬之声。
这日徐莹拿了礼物拜望凤姐儿,留陶忆在听雨阁看家。丰儿忙请平儿。平儿亲自出来把她接进去坐下,自己却在一边斜签着坐了,令人倒了茶来道:“奶奶在那边没过来呢,周大娘、吴大娘在那里回事。”徐莹道:“凤姐姐日日事不离手,也亏她料理得四角俱全。”一语未了,那西洋挂钟一连敲了八九下,徐莹心道:“这就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吓得心神不定的那个钟了。”
凤姐儿屋内既不似几间正厅富丽堂皇、巍峨端严,也不似园中少女的居所那么琴棋书画、雅致清逸,却是一股咄咄逼人的凌厉华艳。金红交加,光芒闪烁,连艳也艳得那么恣肆霸道,热辣痛快。徐莹仔细辨识,竟寻不着丝毫贾琏的痕迹。妻唱夫随,只从房内布置来看,也是明显不过的了。
平儿陪着说话,一面派人打听二奶奶何时过来,一面叫人泡上凤姐爱喝的茶水,一面不时打发几个回事的媳妇仆妇。徐莹瞧她花容月貌,理家又是宽严有度,干净利落,由衷赞道:“平姑娘,怪道大嫂子说你是凤姐姐的一把总钥匙。没有你,她再是三头六臂,万事也不得这么遂心。”平儿谦笑道:“姑娘快别这么说。我算什么,不是奶奶调教抬举,我就有今天了?”徐莹点头暗想:“贾宝玉曾感慨,以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当中不知吞了多少苦楚,捱了多少委屈,此人命薄,犹胜于黛玉。”她便拉了平儿的手道:“平姐姐,往后背着人咱们姐妹相称吧?我在这儿也是举目无亲,但有一个表妹,父母又终究要来接我,这就比你强了。我猜你平日也是步步小心,左右为难的,总难得有个能说说心事的人。”她知平儿是极清俊极上等的聪慧女孩,若绕着弯子说话,效果适得其反,不如单刀直入,何况也确实喜爱平儿的娇俏良善。平儿忙笑道:“姑娘是主,可别说这话,传出去还当我攀高枝儿,见老太太疼你,我就洑上水去了。”徐莹听外面脚步声响,料是凤姐儿,便笑放开了手道:“我是真心,姐姐你往后瞧吧。”平儿目中露出感佩之意。
小红掀帘子让凤姐进来,平儿、丰儿忙起身去接,凤姐儿携了平儿的手走来,笑道:“吹的什么好风儿,把莹妹妹送了来了。怪不得昨儿晚上烛花跳呢,原来应在这上头。”一头说,一头坐下。平儿上茶,凤姐儿下鄂微扬,示意她带人退下。
徐莹只装作没看见,笑道:“我是乘着金风见真佛,来见琏二爷凤奶奶,赫赫扬扬的一对儿。依我说,倒不如叫凤奶奶琏二爷吧,外头都说,自从凤姐姐你来了,琏二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色色都比不上你。”凤姐儿原是好奉承之人,又最喜人声口简洁,听了这话,怎能不喜,赶着叫了两声“好妹子”道:“你哪儿知道我的苦处?这些个管家娘子们,哪一个是省油的灯?都是全挂子的武艺。都说她们怕我,唯我们平儿知道,我也就不算不怕她们呢!况且家大人多,出去的多,进来的少,田庄上旱灾涝灾,一年比不得一年。要不是我变着法儿调停弥缝,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饶这么着,还有人背后嚼说,说我把家私搬到娘家去了。不是我说句狂话,我们王家也算个大家,门第儿、家业,哪一样还比不上谁呢?”徐莹冷哼一声道:“凤姐姐就该歇歇,叫这起小人当两天家来瞧瞧。成日家说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话越发打进凤姐儿心坎里去。二人说得投机,你言我语,犹似两个黄鹂鸣翠柳,等到徐莹送上礼物,更是好得拆都拆不开了。
凤姐儿拿着个小瓶子,揭开盖子一闻,香气馥郁。徐莹低声道:“这是羊胎素,这是护手霜,这是去脸上油脂的洗面奶,这是雅芳香水,这是睫毛膏、睫毛刷子,这是修指甲的……”把一套高档化妆品的用法详详细细解说了一遍。凤姐儿正不放心贾琏在外拈花惹草,自己有这些闻所未闻的好东西又搽又擦,其功效妙用似乎与用惯了的珍珠粉之类不同,正可以美色羁绊住丈夫,不由得心花怒放。一面假意推托,一面笑唤平儿取了珠子一对,金凤钗一对,上好的缎子两匹,“这是杭州的绸缎,不嫌弃就拿去和忆姑娘做两身衣裳。下余的,留着赏人吧。”她问化妆品从何而来,徐莹推说是西洋货船运了来,她舅舅重金买下的。
两人正说着衷肠话儿,贾母那儿打发人来,说是请去晚饭。凤姐儿笑推徐莹道:“顿顿离不开你,可是投了老太太的缘法了。”徐莹辞谢出门,灵机一动,叫了小红跟着,说这丫头伶俐。凤姐儿道:“她原是宝玉那边的,你喜欢,今儿就带着,回头陪老太太抹过骨牌叫她自己回来。”
徐莹让贾母的丫头在前引路,自己故意落后两步道:“小红,你和芸哥儿干的好事。”小红大吃一惊,汗毛直竖:“莹姑娘……说什么?我不明白。”徐莹悄声道:“你和贾芸互换手帕子,私下定情,你还跟我赖。”小红战战兢兢的,只不吭声。徐莹叹了口气道:“你和坠儿在滴翠亭说话,宝姑娘全听见了。”小红见无可抵赖,只得轻声道:“不是林姑娘么?”徐莹道:“糊涂丫头,你想林姑娘那身子骨,经不起风雨的,哪能和宝姑娘捉什么迷藏?宝姑娘在亭外听见你的话,怕你臊了,假装找林姑娘,骗你们呢。”小红细一回想,果然如此,她一转念间道:“莹姑娘你又不在,你是怎么知道的。”徐莹笑而不答。小红脱口而出:“莫非是宝姑娘说的?”徐莹道:“你们往常只说林姑娘嘴里爱刻薄人,心里又细,殊不知她心气极高,凡人琐事她理都不理。这样的人,日后做了宝二奶奶,才是你们下人的福气;换了宝姑娘,外柔内刚,又是太太那边的正经亲戚,她当了家,你们再想偷懒耍滑,那就难了。”小红咬着牙道:“姑娘做什么要跟小红说这些话?”徐莹瞧瞧前面,贾母房里的两个丫头只顾说笑,远远的在前领路,于是对小红续道:“你只放心,两情相悦,不是丢脸的事,我断不会告诉人的。宝姑娘她也只跟我一人说过。我自有法子劝她再不跟第三个人提起。好丫头,以后贾府败了,宝玉落魄,‘雪夜围破毡’,还亏你和贾芸、茜雪搭救他。你是有良心的。”小红只觉字字句句,如轰雷一般打入耳里,怔了半晌才道:“姑娘到底是什么人?过去的小事你知道,将来的大事你也晓得,你……你是从哪里来的?”
徐莹猛吃一惊,心想怪不得书上说小红精明。私情给人揭破,心惊胆战之余,还一下子想得这么深,问得这么透。她定了定神,心想今天说得太多,日后要多留神,于是笑了一笑道:“我守着你的秘密,你也别问那么多,你只要设法让府中下人们知道宝姑娘当家,你们日子不好过,那就成了。”小红忽也笑了一笑,俏丽的脸上蓦然多了一份了解:“莹姑娘原来是为了帮林姑娘。”徐莹不置可否,加快脚步,赶上贾母的丫头,一同去了。
她来之前,特意找人学了书中骨牌的玩法,饭后便陪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玩了一会儿。她牌技自不如三人老道,好在贾母发话,“赢了是你的,输了回去跟凤丫头算。”她倒也玩得潇洒。其间四人闲话讲笑,她态度恭敬而毫不拘谨,亲热而绝不轻浮,偶尔巧妙的提一提黛玉的好处,也是轻描淡写。
牌局散了,贾母舍不得放徐莹走,吩咐“梨香院”的女孩子们来唱曲儿,又叫传了宝玉、黛玉、宝钗、探春、陶忆来,命人约了凤姐儿也来,一行人齐到水阁赏月饮酒,隔水听曲。王夫人笑道:“还是这般有兴致。”只得和薛姨妈随着。
水阁附近芳草满地,佳木葱茏,叠翠连绵。更兼一弯溪水横流,水上木桥朴拙可喜。众人各有绣垫,随意散坐着,红妆绿袄,衬在草地上,如同一幅上品的图画。陶忆和徐莹依偎而坐,旁边不远便是黛玉宝玉。四人互视,会心一笑。宝钗和探春在稍远处轻声说话儿。鸳鸯站在贾母身边服侍。一面瓜果茶酒也送了过来。众人各取些吃了,手指、齿颊间都是甜香。丫头们送水来净了手。
溶溶月色下,溪流对面忽有一缕极细的笛声,度水而来。众人俱静了下来。笛声渐响,听那边远远唱道:“绿叶阴浓,遍池塘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妖艳喷香罗。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
徐莹嘘了口气道:“这等情境,若不是老太太带咱们来,竟算是辜负了。”王夫人、薛姨妈都含笑点头。贾母笑道:“你们是初次听,不像宝玉他们,我时常领着玩一会子的。”
月色如银,水面上也是一层银霜。上下一色,宛如置身瑶台。秋虫唧唧,清风徐徐,徐莹、陶忆尚未饮酒,已有微醺之意。
笛声忽由俊丽变为苍凉,又听那边启朱唇、发皓齿道:“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那人唱得清亮悠长,从水上送过来,更觉回肠荡气。旁人犹可,黛玉想自己少年多病,母亡父丧,万般心事,无人作主,听此哀音,不禁滚下泪来。宝玉忙塞帕子给她。陶忆在旁瞧见,向徐莹道:“我看见她哭,我心也要碎了。”黛玉慢慢地收了泪,所幸坐得偏,贾母等均未留意。
徐莹咀嚼那“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心中不无感怀。凤姐儿叫人拿了一碟菊花糯米糕给她,她才分神谢过。
又听了几支小曲,一时乏了,众人散去,贾母让琥珀打灯笼送徐莹二人回听雨阁。凤姐儿还过来笑道:“想什么吃的玩的,只管找我。下人们不听话,也告诉我。”到了住处,二人谢过琥珀,走进里间,把丫环们支出去,假装打双陆棋,陶忆道:“刚才人多不好问你:这一天有什么收获?”徐莹吁了口气道:“笼络了王熙凤,点醒了小红,和老太太巩固了一下阶级感情。”陶忆笑道:“我也有收获,我偷偷拿数码相机把大观园拍了一多半。回去发在电脑上,不把红学界都轰动了才怪。”徐莹忙道:“要死,也不怕人家看见。我们是来帮林黛玉的,你别节外生枝!”陶忆吐吐舌头笑道:“我跟贼一样,趁没人的时候一拍就跑,也不敢调光线,找角度,准没有人发现。”徐莹摇了摇头。陶忆道:“你啊,来了一个月,言谈举止真有点像贵族小姐了。你看看,摇头就摇头吧,还摇得那么文雅;下个棋吧,还翘兰花指。”徐莹笑道:“去死。”
陶忆往床上一仰,道:“林黛玉今天听曲子听哭了,害得我也差点哭了。幸好王夫人没看见,不然又嫌丧气呢。林妹妹这脾气,活在古代不如意,到了现代恐怕也不顺心。生在大观园的时代,算是她不幸中之大幸吧?”徐莹道:“我看恰恰相反。有本书上说的,现代人崇尚个性,王菲够另类吧?还是有人喜欢;张爱玲够古怪吧?还不是‘张迷’一大堆?林黛玉有才有貌,真正的‘美女作家’,越清高爱她的人越多,凭什么认定了她在现代就活不好啊?”陶忆笑着拍手道:“这倒也是。”徐莹也笑了:“别说废话,先讲正经的。”她拉了陶忆坐起,想了想道:“要对付宝钗,一是稳住王夫人,二是掰倒袭人。否则她隔三差五的打小报告,不只黛玉晴雯,连我们都有危险。”陶忆不笑了,望着她道:“徐姐,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你在我们的时代是大二的阳光女生,学校的文艺部长,怎么到这里就算来算去了?”徐莹叹了口气道:“看多了《红楼》,再聪明的人也像个傻子,再傻的人也会慢慢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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