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运动会原定三天,不巧第三天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只得把会期延后。这场雪下得如此不合时宜,同学们本是怨声载道的,后来发现下雪有下雪的玩法,怨气很快的就消失了。
男生偏爱打雪仗,一到课间休息,校园里雪弹纷飞,不论是谁,随时都有被击中的可能。女生们比较斯文一些。何霏霏和另外几个女生到教学楼后面堆了一个小雪人,喜眉喜眼,天真烂漫,人见人爱。雪人大多看不出是男雪人还是女雪人,只是一个纯洁的童话般的存在。但是同学们众口一词,都说这一个肯定是男的,更有人用石子在雪人胸前写上“倪兵”。何霏霏擦不胜擦,气得把它推倒了。也有顽皮的——比如严静夏阳她们,在二楼窗台上收集积雪,做成小雪团,往楼下经过的同学头上砸,时有所中。有些聪明的就打着伞从窗下经过。高清当然不参与,但是也无所谓反对。她既不喜欢被干涉,也就从来不去干涉别人,再说同学之间开开玩笑,只要有分寸,也无伤大雅。
冬天天黑得早,可是有积雪的反光,也不觉得很暗。高清看了一会儿书,来到窗边,团起一个雪团,在手里抛上抛下的想心事。过两天全宿舍将集体外出,高清虽是临时舍员,大家并不拿她当外人看,一致要求她同去。她向来不爱拉帮结队的上街,以免引人侧目,惹来不必要的非议,可是这是语文老师布置的作文题,名字就叫《冬日出游》,特地声明要结伴而行,“写得热闹,青春”,“不要带上孤伶伶的感伤情调”,存心同她过不去似的。去好呢不去好呢?倒真是颇费思量。
她这里一疏神,雪团早已离手而落,下面立刻有人叫了声“哎哟”。这人也是太大意了,路过危险地带也不打把伞。高清一边在心里推卸责任,一边忙把头缩了回去。她在位置上刚刚坐定,那边门一动,余小威走了进来,教室里留下的十来个同学一见,“轰”的一声笑了。只见余小威“头发花白”,一头的雪渣子,虽然忙不迭地用手拂拭,一时之间又怎清理得干净?高清心里有些慌乱,自己从不扔雪团的人,一时失手,偏又打中了他,脸上却又禁不住不笑,弄得坐立不安。夏阳用胳膊捅了捅她道:“怕什么呀你?越这么着人家越是认定了你。”严静道:“高清你也学上这一手啦?”她坐在高清后排。高清道:“你别这么大声呀!”严静笑道:“只见你平时四平八稳的,原来也有今天。你倒是说呀,后天我们一起上街,你去不去?”高清轻声道:“去,我去总行了吧?”夏阳她们都笑了。严静道:“这真是一物降一物,提起余小威你就像见了鬼。这样倒好,从此以后给我抓住了一个把柄。几时你不听话了,我就祭出这个活宝贝来,不怕你不投降。”高清也憋不住笑了。别人也有埋头学习,不问书外事的;也有见了高清站在窗边,却不信素日端严的她会抛雪球打男生的。余小威口口声声说被人暗算,别人只当凑巧有雪撒到他头上,总不跟他当真。只有严静、夏阳知道一点内幕,却又矫枉过正,以为高清是有意跟余小威闹着玩。
这样一来,倒是替高清解决了一个难题,到了第三天,她就随着几个舍友上街。街上的雪由于大力清扫,已经所剩无几,像有些图案上无处不在的白色点缀,然而也只是点缀而已。雪后初晴,阳光和残雪的雪光引来摩天大厦上水蓝、海藻绿和透明玻璃的反光,整个世界都是亮堂堂的,有种冰冷的洁净。
众人无一例外的加了衣裳,高清尤其怕冷,加了两件。她的生母曾经说她“像夏猫似的,过夏不过冬”。这句话说了倒有七、八年了,这会儿想起来,又有一番别样的感慨。
严静边走边道:“今天实在冷得厉害。”她缩了缩脖子,忽然问道:“高清你怎么想起来取这么个名字的?”夏阳道:“怎么了,这名字不好听?”严静道:“可是倒过来就成了‘清高’,如果望文生义,恐怕会对你产生误会。”高清在宿舍里生活了一段日子,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受了舍友们朝气蓬勃、爱说爱笑的影响。虽然大多数时候,她仍是一个旁观者,却对夏阳的热忱、严静的率直不那么抵触了,当下便道:“其实跟‘清高’没有关系。是我爷爷‘文革’时受了不少苦,又给人诬陷,到七九年还没平反,因此满心指望有两个孙女儿,我妹妹——你们知道,她本来既不姓高,也不叫澄,是被我爷爷改了名。我们两个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澄清’。”何霏霏道:“原来还是有典故的,可是你爷爷的事后来到底澄清了没有呢?”高清点头道:“我爷爷最近又闹着给我妹妹改名,叫高楚,表示一切都清清楚楚了。幸亏我是叫定了这个‘清’字,没我什么事。”众人都笑了。
大家一方面说说聊聊,一方面也留心着四周,看看有什么事物能作作文材料。冬天的下午是短的,谈话之间,夜色像打翻在纸上的墨水,起先只微微渗出一点儿黑,后就扩散开去,浸染了整个的空间。
一位舍友道:“我饿了。”又一个道:“我也是。我们是在街上吃肯德基呢还是赶快回去?”另一个道:“现在回去怕来不及了。”夏阳道:“可不?那时候食堂早就关了门了。不过我们还是不要吃肯德基吧。油炸的鸡腿、鸡翅,吃多了怕要发胖。”严静笑道:“你这种风吹吹就能飞起来的身材,依我说不节食也罢了。我这样一百零八斤的都不怕胖,你怕什么呀?”何霏霏道:“可是你个子高呀!”高清也插了一句:“真的一点也不显胖。”夏阳笑道:“你们都扯哪儿去啦?”结果是在一家快餐店里吃了晚饭。
出来时路灯和霓虹灯都亮起来了,偶尔驶过一辆双层汽车,让人感到脚下的震颤。路边长长的花圃里种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靠近些能闻到淡淡的幽香。夏阳提议去逛夜市,众人本有这个心思,又见她一盆火似的,都道:“就听‘火辣辣’的。”
女孩子们逛商场,不买东西也能流连半天,逛夜市也是一样。尽管除高清外每个人都对着摊子指指戳戳,挑挑拣拣,甚至议论询问,最后夏阳买了个小工艺品,是浅色贝壳上雕出花纹,再刻上米粒大小的“一生平安”,这四个字是夜光的;何霏霏买了一个小塑料碗,柠檬黄的,说回去给养的小猫喝水用。严静问那猫什么品种的,何霏霏得意地道:“是白毛上有几小块黑斑,一条尾巴也是乌黑的,连头上也有个棉桃形的黑块,这种猫叫做‘铁棒打铁桃’,是我在楼梯过道里拣到的呢!别人都没注意它。”严静大感兴味,道:“公的母的?”何霏霏道:“母的。我外婆家里有一只‘雪里拖枪’,就是浑身雪白,只有尾巴乌黑那种,是公的。我等它们再大一点,介绍它们恋爱结婚。”众人都觉好笑。高清道:“你这种包办婚姻,恐怕不一定能成功。”严静笑道:“看不出来,你也会说两句俏皮话。”
市中心“宇翔集团”二十层大楼上的电子大钟“当当当”响了十下,众人方才如梦初醒,知道今天是迟了。拥挤的人群开始松散,有些小贩已经开始收摊子了。夏阳在回去的路上,又买了猪肉串和棉花糖请大家。高清见她们一个个吃得那么开心,也就试着咬了一小口猪肉串,顿时焦香四溢,三下两下就吃完了。棉花糖入口即化,也有一股焦烘烘的甜香。高清正餐之外,不像一般女孩子那么爱吃小食,吃也是一个人吃,如今才算领略了众人一同吃东西的乐趣。虽然“啪哒啪哒”在街上吃着,未免不够斯文,然而人生本是沉重的,在限度以内放纵一下自己,也没什么不好。连高澄的吃饭形象,高清也觉得是可以原谅的了。
圆圆的月亮嵌在蓝蓝的天幕上,几颗星星稀稀落落缀在一旁。街边的路灯恰如两条镶在马路上的金色滚边,弯弯曲曲伸向前方。虽然极远处看不分明,却可以肯定是灿烂的。高清的心情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明爽。
回到学校,四楼铁门已经关了,叫了半天不开。众人软磨硬泡了一节课的样子,“蔡月饼”才姗姗而来。看她穿戴整齐,不像是已经睡下又再爬起来的模样,就估计到她是在那里看台湾言情片了。高清心里原有三分内疚,不该深夜把人家拖起来开门,待见她为了看电视而让几个女生在冬夜里站上四十几分钟,不由得有气。偏那“蔡月饼”还骂骂咧咧的,说“小大姐人大心也野了,玩到这时候才回来”,“怎么好意思的,打扮得怪里怪气的,也不怕丑”,“越来越难服侍了,改天要同教导主任说说,跟你们家长通个气”什么的。高清忍不住道:“什么叫‘人大心也野了’,这是跟女孩子说的话吗?”夏阳道:“是啊,我们也可以去找主任,说你侮辱学生。”严静也道:“要找大家找,一拍两散,谁怕谁呀?”大家对“蔡月饼”积愤已久,此时纷纷讥刺起她来。“蔡月饼”见犯了众怒,气焰大减,虽然嘴里叽叽咕咕的,毕竟嘴硬心虚,不像先前那般嚣张了。
进了宿舍,众人都道:“今儿好痛快!”高清却有些惶惑不安。她一贯喜欢淡然处事,不赞成大喜大悲,至于生气,有生以来也没有过几回。今天不知怎么了,竟是她第一个向“蔡月饼”开了火。她想她是越来越多的受了众人的感染了。她的思维方式有了逆转,心理构建开始重组,待人处事也出现变化。她像个正在化成蝴蝶的懵懂的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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