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苦素素被逐紫禁城 酸色旨大闹天涯居
以下接龙者:陶陶然然
且说色冷虽行事端庄稳重,毕竟是闺中少女,心中如何没有苦楚?只不像其他姐妹那般外露而已。今独自一人葬花,一时凄楚。倒叫色天在旁,如万箭穿心,只不敢扰她,定了定神,却见佳人已去,唯余满地残花。色天无情无绪,回到庙里,只说未曾见着。众人都说他无用,找个人也找不着。阿紫太太和野云姥姥正聊在兴头上,忽有个下人来报,说是燕贵妃身边的丫头素素回来了。阿紫太太惊疑不定,忙回园子里来。
原来那日色燕正跟皇帝撒泼,外面忽传:“皇后驾到!”话音方落,皇后和十来个宫女走了进来。色燕只得福了一福。皇后笑道:“妹妹怎么不痛快了?我在外头听着,像有人拌嘴似的。但想后宫妃嫔温良贤淑,怎敢跟皇上顶嘴的?想是我听错了。”她后面闪出八妃,冷笑道:“皇后娘娘这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皇帝捂着头道:“好了好了,让不让朕活了?都跪安吧!”八妃道:“那素素的事……”色燕道:“要打我倒容易,打我的丫头,就万万不能!”皇后笑道:“皇上素日操劳,这点子小事,不如臣妾做了主罢。依律法,以下犯上,原该杖毙,瞧燕贵妃的面子,改杖击三十。皇上你说臣妾这主意如何?”皇帝想起色燕的叮咛,忙道:“很好,这样的宫女也不要留在宫中了,过几天打发她回色府就是了。”
几个太监顿时如狼似虎跑去“地宁宫”,把素素拖上来,掀翻在地,不由分说,打了三十板子。八妃“哼”了一声道:“便宜了她!”色燕恨恨地道:“人也打了,气也出了,主子跟奴才一般见识,我也算见过了!”向皇帝皇后福了一福,叫几个宫女架着素素去了。
一时下人们散去,色燕亲自来探素素的伤。素素止不住落下泪来。色燕道:“你放心,我必于你报仇。你等伤好了,先回色府去。我写一封书信你带去,只说宫里依例谴返宫女,托太太照应,家里谁也不敢看轻了你。”素素道:“娘娘的恩典,素素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
隔了些日子,素素将息好了,拜辞色燕,回到色府。阿紫太太和野云姥姥从家庙里回来,见了素素,问长问短。素素言无不尽,只将自己被打一事瞒去。阿紫太太看了色燕的信,道:“你服侍娘娘之前,原是色空色旨那一房的。我意思还叫你去那里,你可愿意?”色冷在旁,轻声道:“素姐是宫里来的,到大哥那儿做丫头,只怕……”色雪正过来找一样八角菱花小镜子,听了便道:“丫头怎么了?丫头也是人。咱们家的丫环大姐,原比人家的正经小姐还尊贵些。”阿紫太太笑道:“雪儿小孩子家,不知大礼。你冷妹妹说的是,这倒提醒了我。色旨一直没有生养,我如今做主,把素姐儿给色空做了姨娘。她是知根知底,不比外头跟人牙子买的,一进门就开了脸,从此也是色家的半个主子了,这么着,素姐儿可愿意?”素素红着脸道:“听凭太太吩咐。”阿紫太太呵呵笑道:“不料今日做成一回保山。”色冷微笑道:“到底是太太,果然四角俱全。”色雪不语,找到镜子自出去了。
于是择了个好日子,把素素给了色空做妾。色空揭开盖头,只见二姨太浓妆艳抹,娇羞满脸,比色旨又是一种风情,不禁呆了。是夜二人被翻红浪,颠鸾倒凤,如胶似漆,也不须细说。
那野云姥姥次日便即告辞回去,阿紫太太也不虚留,只叫她别忘了起个大庙,给自己了却心愿。野云满口答应而去。
这素素本是色旨的陪嫁丫环,加上龙丫头,三个儿自小一处长大,感情非比常人。后来色燕因见素素简洁俏丽,便要了去,又带入宫中使唤。却不料天缘难测,鬼使神差,她仍是回来色家,更做了姨娘。龙丫头暗地里取笑她道:“新姨娘大喜了。来的时候同我一般,这才几年,却把我比下一个头去了。”素素笑着打她。
色空与素素干柴烈火,连日里哪里拆得开?衙门也不去了,请安也荒疏了。色王瞧着不像,狠劝了几次。阿紫太太也打发人来说他:“你父亲不在了,长兄如父,你就该给兄弟们做个好样子。你倒好,不孝高堂,不顾孝悌,官儿也不好生做,这是怎么个规矩?”色空才回过心来。两月一过,新人变旧人,把素素也看得平常了。
色旨原先一人当家,家大人多,力不能胜,龙丫头虽然忠心,却是老实忠厚,帮不上色旨的忙;忽有一个素素,既是旧人,又有治事之才,以言语试探,又颇肯做小伏低,甘当膀臂。色旨便也不计较她夺宠之恨,二人一心一计,思筹谋划,却也十分相得。
却说色旨这日正跟素素、龙丫头说话儿,丫头坠儿跑了来说:“大奶奶姨奶奶,姑娘请你们去呢!”色旨知道坠儿是色雪的贴身丫头,色雪色冷二人最是阿紫太太跟前的红人,便笑道:“也好,正要出去走动走动。”素素拿了扇子香帕,带了两个丫头跟上。龙丫头就留在房里看着。
色旨见坠儿折而向右,便问:“这是朝哪去?不是找你姑娘去么?”坠儿笑道:“姑娘在色另姑娘那儿呢!”绕过假山池塘,远远一望,色另窗上糊的窗纱颜色甚是陈旧。色旨道:“另妹妹也是的,绿纱褪了色,也不告诉我。素素,回头你叫个人到太太屋后贮物房里裁了新纱给她装上。”素素自从宫里吃了三十大板,从此学乖了,便笑道:“这也容易,就只奶奶为小姑子们的一片心,真真叫人敬服。多少大户人家,一家子不像骨肉兄弟,竟是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再不然,也不过面子情儿,敷衍塞责而已。只有奶奶是一片赤心,疼姑娘们。”色旨极是得意,却故意抱怨:“这素素今日也讨起嫌来,我不过说了一句,她就说了一堆。”坠儿笑道:“她也是真心疼奶奶的。”素素笑道:“我们奶奶只顾想着旁人,再不想到自己。我这里说说,她还不受用。差不多的主子奶奶们,早就装起贤良来了。”
到色另那里,坠儿打帘子让她们进去,自己最后进门。屋子里一股凉意,又有一点幽香。后窗外是色另自种的花草,花荫深重,花香怡人。
色另正跟色雪赏画儿,见色旨来了,都含笑站起来招呼。色另叫倒了茶来,素素奉于色旨。色旨尝了一口道:“味轻了些。大约去年雨水太勤。”下余大半盏让素素喝了。
色雪笑道:“请大嫂子来不为别的,今天晚上,色王哥哥在他那里专请咱们,叫园子里厨子备了稀奇果品,又有家里学戏的女孩子来凑趣儿。你是一定要到的,色空哥哥也要来。”色旨道:“色王好好的,怎么这么兴头?敢是钱多了会咬手么?”色雪不等色另开口,抢着道:“色王要冰妹妹给他打结子,冰妹妹很累了一下,色王不过意,就约下了,等咱们都得空儿,他来做东。”色旨笑道:“他和冰妹妹的事,与你什么相干?要你这么热辣辣的?邀客也是你,张罗也是你,知道的说你是为二哥哥,不知道的只当你是二嫂子。”
色雪哪里禁得起这话,早扑过来要打色旨。色旨偏不让她打着,满口告饶:“好二嫂子,怎么也是妯娌,你饶我这一遭儿吧!”色另也帮着拦,色雪气道:“不撕到你那嘴,我再不活着。”三个人正没开交,色冰也来了,问明原委,也笑个不住:“真真大嫂子的诙谐是好的。”色雪住了手,叫坠儿给她重整云鬓,一边“呸”了一声道:“什么诙谐,不过贫嘴贱舌讨人打罢了。”众人商议晚上的事,色旨道:“我陪太太斗牌,不知多早晚能去;色空也不得去,江大人才添了个小公子,才满百日,请了他去看‘抓周’,你们不信,问姨太太府里的色天,他也去的。”色雪道:“巴巴地请了你来,原为的是怕你们有事,提前说了。这也还是白请了。空大爷旨奶奶,一对儿赫赫扬扬,哪里有空儿理咱们呢!”素素便把为色另换窗纱一节说了,笑道:“姑娘可别冤了我们奶奶,心心念念都是你们。”
因说起窗纱来,色旨道:“太太那里是上用的云锦纱,宫里妃嫔千百,也只皇后娘娘、八妃娘娘、咱们家的燕娘娘三位才有,还是皇上钦赐的。贵重倒在其次,这份体面是难得的。”素素听到八妃、皇后,触动心事,半天不言语。色旨只当她乏了,因道:“我先过去伺侯太太吃饭。你们先吃着,不必等我。”
色另随口道:“我听说家里还有一幅‘软烟罗’,做起帐子来,云里雾里,又凉快又挡蚊蝇,远看像烟岚似的,不知是不是?”色旨见说,忙接口卖弄:“色另妹妹足不出户,知道的竟多。这软烟罗比云锦纱还要珍异。便是富贵极品的大家,十家里也只有一两家才有,也都舍不得用。其实白放着也是糟踏了。”色雪道:“我有个主意:不如拿出来多裁两件衣裳,丫头们好分着穿的。你瞧我的坠儿还算好的,有些二三等的丫头,竟是庙里的小鬼,穿得花子似的。人家也是人,也是父母养了十几年,可怜见儿的。”色冰笑道:“雪姐姐又大慈大悲起来了。何不出家做姑子,倒可跟色然哥哥作个伴儿。”色旨笑道:“做姑子化缘,也是化的尘缘,离不了人。红尘里的人她才是放不下呢!”色雪猛可里把袖子朝她一甩,正拂在她脸上。色旨笑着退后道:“好雪姑娘,你会体惜下人们,也体惜体惜我呢!我跟你说,软烟罗做衣裳不好看,倒是糊窗子、做帐子是好的。等我去找找看。”说着和素素去了。
色冰因见色另、色雪赏画儿,便探头去把玩,见是文徵明的几张字画。色另笑道:“是外头匠人的仿作,也难为他学得这般像。我托色空哥哥给我买的。”那《东园图》构图疏密有致,笔墨谨细秀丽,色冰称赏不绝。色另却指另一张《兰竹图》道:“这一张状写幽兰,或与翠竹丛生,或与棘条相杂,或生于湖石之侧,或长于流水之滨,或倒垂于悬崖,或拓展于平地,千姿百态,神清骨秀,这才叫佳呢。”色雪细细看去,淡墨写兰,浓墨写竹,飞白勾石,细笔写草,便道:“画得好是不用说了,只这笔墨,风姿绰约,就有味极了。”色另微笑道:“那是师法赵孟頫,笔意纵横,神韵满卷,自是好的。”色冰道:“从前记得他的《霜柯竹石图》,遒劲秀拔,又自题诗云:‘书几薰炉静养神,林深竹暗不通尘。’”想想笑道,“后面竟忘了。”色另续吟道:“齐居见说无车马,时有敲门问药人。”色冰道:“正是了。看了那幅,以为绝妙,不想这个更好。”
三人玩了一会,见时候差不多了,结伴往色王处来,色冷色秋色懒却都到了。色王自设小宴,与姐妹们杯酒谈笑,又击鼓传花,输了的或做诗,或罚说笑话儿。因宫中老太后刚没了,也不敢违制铺张,只叫家养的孩儿来唱几曲。第一出是《八仙上寿》。色雪头一个说:“快打出去!谁要听这个?”色懒伸了个懒腰道:“你也好好地说,看吓着人家。”色王笑道:“第一先吓着秋姐姐。”色秋来色府业已两月,却把大半辰光拿来承欢阿紫太太,以慰老怀,今见如此,又惊又笑,只道:“叫他们换一出就是了。”想起一事,便道,“色然弟弟如何不见?”色冰笑道:“家庙里青灯古佛呢,想是快成仙了。”说得众人都笑了。色雪笑道:“别取笑然哥哥,不然回头我告诉他,你才知道厉害。”色冷见色冰还要回口,生恐她二人弄假成真,伤了和气,便岔开去道:“要听戏,不如移到前头水阁那里,又敞亮,借着水音儿又好听些。”色王点头道:“就是这样。”
他叫几个下人相帮着把坐垫、花梨木炕桌挪到水阁。众人团团而坐。色雪笑道:“真个有趣。”不禁佩服色冷的急智,暗忖:也难怪都喜欢她,她原有过人处。色冷微笑。色雪也朝她微笑,二人均有亲近之意。水阁附近芳草满地,佳木葱茏,叠翠连绵,更兼一弯溪水横流,水上木桥朴拙可喜。
溶溶月色下,溪流对面忽有一缕极细的笛声,度水而来。众人俱静了下来。笛声渐响,听戏子远远唱道:“绿叶阴浓,遍池塘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妖艳喷香罗。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
色王嘘了口气道:“这等情境,大哥三弟不来,竟算是辜负了。色冬熬不得困,不然也要他来见识见识。”色雪道:“你就好好儿地听吧,从来只想着人家,反把自己忘了。”月色如银,水面上也是一层银霜。上下一色,宛如置身瑶台。夏虫和鸣,清风徐徐,众人虽未饮酒,却都有微醺之意。
笛声忽由俊丽变为苍凉,又听那边启朱唇、发皓齿道:“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那人唱得清亮悠长,从水上送过来,更觉回肠荡气。旁人犹可,那色秋想起自己身世坎坷,听此哀音,不禁滚下泪来。色雪在旁瞧见,也自落泪,抱住色秋道:“好姐姐,别哭了,哭得我心也碎了。”色秋慢慢地止了泪,色雪想那“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兀自哽咽。色王拿了一片菊花糯米糕喂她,色雪心下慰贴,方渐渐回转。他二人亲切稠密,原与别个不同,众人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不理会,唯色秋暗暗称奇。
色冰悄向色懒笑道:“雪姐姐可是疯了,秋姐本是三分伤心的,倒给她招起十分痛楚来了。劝人倒会,丈八的灯台——照得见人家,照不见自家。”色懒笑了笑道:“你把声音放大些儿说,你不挨打,算我服你。”色冰赌气不理她了。
一人笑道:“这等好事,就忘了我。”众人一望,却是色然。色冷“腾”地把脸红了,只装着侧过头去和色冰说话儿。色雪笑道:“我们是俗人,怕扰了然哥哥的清修。”色王也道:“你这几天又不在园子里,只在家庙里混,谁知你愿不愿来?若不愿,没的碰一鼻子灰,不如不请,还有面子。”众人都笑了。色然听了一折戏,便踱到色秋那边问姐姐好,又问她因何烦恼,怎的哭了?色秋掩饰道:“何曾哭来?才有个虫子飞到眼睛里,就揉红了。”色然笑道:“这虫子倒也识人,单拣好的飞。”色秋笑了。别人也有吃菜的,也有听曲文的,也有三三两两走开去赏月的,都不管他二人说些什么。色然想了想道:“咱们家的色绝夫子原是个武学奇人,一身的武功。我今劈够了柴了,他答应传我武艺,先传口决。我如今天天好茶好饭地管待他。”色秋奇道:“色绝会武?我瞧他走路脚步虚浮,眼神昏朦,阴雨天就咳得弯腰曲背像个虾,不像是会家子。”色然正色道:“妹妹哪里知道,有一等高人,深藏不露,越是身怀绝学,越装作无能的样儿。据我冷眼看来,色绝竟是个万里挑一的高手。”色秋不好与他多辩,只道:“哥哥醉心佛学,怎得又要习武了?”色然叹道:“所以你不明白,习武乃强身健体,护法伏魔,与佛学并无冲突的。”顿了顿道,“况且,大妹妹你会武,我若不练上两招,与你便无可谈的。”色秋愣了愣方知其意,忙起身笑道:“他们在那儿垂钓呢,我瞧瞧去。”色然见她去了,举头望月,怔怔地不语。色冷一手执着鱼竿,一面却拿眼儿瞧他,见他呆呆的,也不知为了何事,心中却也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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