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萧肆儿 于 2010-12-22 19:52 编辑
她原本是一位地主家小姐,他是她们家的长工,可她却喜欢上了他,于是俩人私奔了。
这是一个大家都熟悉的故事,可的确发生过。
他们来到青岛,他在码头扛大包,他本就五大三粗,有用不完的力气,现在身边有她,他更加能干了。
她则在家缝补浆洗,用从娘家带出的那些首饰换来的银两租了两间偏厦子,安顿的一个家。
大家都看出她的不俗,无论从相貌还是从言行,可她却衣着朴素,沉默寡言,进进出出,操持家务,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因为内心的幸福和满足。
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安分守已,自力更生,过清贫却温馨的日子,她已足矣。
可不知啥时,他变得神神秘秘,她有些焦虑。终于,一天深夜,他带她离开了刚刚有些模样的新家,那时,她挺着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可她什么都没问,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无论去哪里都行。
从此,她就过上了担惊受怕,动荡不安,东躲西藏,颠簸流离的生活,因为她是八路军家属。
可是,她依然无怨无悔。
大家耳熟能详的沂蒙山战役,之前,打得很苦,因为日军的重兵扫荡和挖地三尺寻找八路军影踪的清剿政策,使得八路军的家属们,比打仗的英勇志士们还难过。
这一刻还在灶前做饭,转眼就拖儿带女往山上转移。灶前的饭,刚做好,却一粒米也未进肚。女人说,听到喊声,从灶间抓一把灰抹在自己脸上,回头拎着一个破烂包袱,那便是全家的家当,抱起孩子就往山上跑;藏在山洞里,怀里的孩子饿得哇哇直哭,塞一个早已干瘪的奶头进去,塞住那一片听了令人心酸的哭声,不想让自己听见,更不要让敌人听见。
女人为此丢了二个儿子,女人最后,只拥有四个女儿。可女人,却把自己的男人看得很神圣,从没有半句怨言。那是儿时的我,从她眼里和讲述这段经历的语气里,听出来,感受到的,女人把自己的男人一直看作英雄,虽然男人一直很勇猛,一直追随革命,直到解甲归田,可男人后来就是一普通老百姓。岂不知,现在的我,把她看作了不起的女人。
女人从没有认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女人只是说着男人的故事,带着深情和自豪。女人说自己总是轻描淡写。说那段日子,每每送走男人时,总是站在门口望出很远,很远,直到望得眼前一片昏花。再看到自己的男人,没有一句话,转身眼含泪花,从灶前端出一碗疙瘩汤,那是她家男人最爱喝的也是家里唯一滋补像样的饭。她给我讲这些的时候,层层褶皱的脸上,还含着少女般的羞涩,像是不好意思这样表达自己的爱,可我却心生敬佩。
解放了。女人有了自己的家,虽然那是破房子破屋,可女人不嫌弃,女人会收拾。女人用红纸剪漂亮的窗花,贴在窗户上,黑乎乎的窗户立马亮了许多;女人每天早起洒扫庭院,还种上花,花种子是山上采来的喇叭花;女人还会绣花,小孩的虎头鞋――蓝布帮上一个虎虎生威的小老虎;男人的鞋垫――五彩的丝线纳入女人深情的爱,有亭亭玉立的荷花,还有寄托心声的平安祝福;女人自己绣,还给左邻右舍绣,还教大姑娘小媳妇绣。男人说,那时候家里人来人往,笑语喧哗,女人脸乐得像一朵鸡冠花。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过多长时间。什么“三反”“五反”,三年饥荒;文化风暴……过来人,想起就不寒而栗的岁月。
先是忍饥挨饿的日子总算挺过去了。女人用她聪慧的大脑和勤劳的双手想方设法,把地里的烂叶,和观音土做成菜窝窝;树皮和有限的玉米面做成男人爱喝的疙瘩汤;还有能干的女儿们饿着肚子带回的农业学大寨的劳动成果――玉米面窝窝头,女人掰碎了做成照出人影的稀粥……;就这样挺过来的。女人说这些时,一再表扬女儿们的能干,孝顺,我却听出了女人对这个家的深深爱恋。
饥饿的日子还没让人缓过劲来,一场更大的运动,让女人又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男人,有功之臣却没有受半点奉禄,只得到一套旧院落的六十多的老人,竟一夜之间,成了汉奸叛徒。
女人,已近风烛残年的女人,似乎这一次顶不住了,遥遥欲坠,可她依然咬着牙,挺住了,因为,她不仅要安抚遭受不公平待遇的老伴,还有同样受牵连的儿女们。
她领着女儿们陪着游走的老伴,批斗一停,她就赶紧上去给男人一口水喝。然后,她就给乡亲们陪笑脸说好话,朴实的乡亲们被她的善良和柔情打动,大都手下留情。大家都说那是个不简单的女人,过得真是不易呀!
是的,女人真的不简单。她是小脚,她瘦弱得风能吹倒,她因战争留下过腿疾,可她却一直坚持着,领着全家人,像一棵柔弱而坚韧的小草,度过了那么多艰难岁月,她执著的一路陪伴着自己相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直到最后那一刻。
她是我的姥姥。
那个运动刚刚结束,姥姥听到姥爷平反的消息,一下子瘫倒在地,积劳成疾,小脚和瘦弱的双腿再也没有力气让她行走如风,风风火火地奔向好日子了。
那些故事,是我六岁之前的记忆碎片,是的,在我六岁,也就是姥爷彻底平反,全家人刚刚过上好日子时,我的姥姥,微笑着离开了大家,她终于放心地走了。
记得她走的那天,河畔的垂柳刚刚抽出嫩黄的小芽。车把姥姥拉走了,送葬的队伍都散了,我却抱着一棵柳树,无论别人怎么劝说,就是不肯回家,太小,不知道哭,只知道心里有种难受的无法表达的情绪,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大人都说:“这孩子在姥姥的怀里长大,莫非姥姥舍不得她,把她的魂带走了?”
直到黄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未出屋门的姥爷听到了父母的哭诉,慢慢走出屋子,喝了口凉水,来到我身边,轻轻地揽过我的头,那一下,我们祖孙两人,抱头痛哭,哭了个天昏地暗,然后相牵着手坐到河畔上,望天上次第冒出来的星星,在找哪一颗在向我眨眼睛,那一颗便是姥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