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远烟空沫 于 2021-5-15 13:16 编辑
年少时候第一次看见梵高的画时,让•热内说过的一段话特别适合感受,“美只源于伤痛。每个人都带着特殊的、各自不同的伤痛,或隐或显,所有人都将它守在心中,当他想离开这个世界感受短暂而深刻的孤独时,就隐退在这伤痛中。”一生中该相遇的总会相遇,莫兰迪终于在某一天的黄昏时分来临,彼时我刚看完了梵高画册,当我打开那本莫兰迪之时,仿佛瞬间切换了一个戏剧场景,所有的躁动不安一下子消失不见,那是一种刹那让人安静的能够诉诸灵魂的力量。
佩索阿说,他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观看。叔本华认为艺术的典型是静物画,那些是艺术的最高形式。看画是与艺术家之间进行的一场心灵对话。我在一个没有风穿过长长静谧的冬日午后站在了莫兰迪的画框面前,有种恍然若梦,并突然捕获了那种叔本华式的态度,对于客体的超逸感受。直至把自己站成了一个静物,犹如坠入一个时空交错的洞中。仿佛现实世界忽然消亡,进入生命中偶尔期盼的暂时与日常脱离的某种时刻。
雅各布•布克哈特说过:“艺术是一种能力,是一种力量,是一项创造活动,艺术的核心动力就是想象,而想象的能力向来都是神赋予的。”此时让我们借用查尔斯•赖特的一首诗来开篇,“我在谈论寂静,一个中心瓷碗,一个有裂缝的花瓶,和一个水壶的寂静。我在讨论描画,关于形状和留白。这些物品被传唤的来处。”
当20世纪的其他艺术家纷纷前往巴黎的时候,莫兰迪选择了“终生定居在故乡波洛尼亚,长期住在封达查街,夏天避暑到格里查纳山居。一生只旅行到佛罗伦萨、威尼斯、罗马等意大利城市,为的是去看古迹、美术馆与展览会。仅有一两次走出意大利边境到瑞士。”实为二十世纪西方画界的一股清流,并一生未婚。他让我想起德国哲学家康德,后者也一辈子没结过婚,没离开过他居住的小城柯尼斯堡,终生过着单调到简直有趣的离群索居的生活。
以前莫兰迪的标签有低饱和度和高级灰。现在由于时尚界的推崇又有禁欲系和性冷淡风的说法。看过一个外国人写的莫兰迪的脸变得“像教堂司事”,“恪守本分看管圣器室宝物是他命定的首要职责。”对照他中晚年的照片和生平觉得这个描述真是慰贴。
一个被称为画瓶子的僧侣画家,画了一辈子的花瓶、油瓶、厨房用具。。。他的创作题材除了一些瓶瓶罐罐就是故乡波洛尼亚郊外的风景。其实“风景”一词对他来说都过于隆重,“他决定画的绿树、墙壁、芳草不过就是你在炎热午后的街边停下来擦汗时瞥见的东西。”莫兰迪早在一个世纪前便已预见并极好地诠释了我们身边日常物件的重要性,此后的极简主义以及人们对环境的日益关注无不印证着艺术家生前对生活和世界的洞悉。来自莫兰迪家族的一封信里这样说。
他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并将这些瓶罐以不同方式组合摆放,描绘出色调比例及构图上的变化,他的这种创作实践在1945—1947年日渐成熟。他的一些瓶罐模特如一个白色颈球瓶曾多次在他的画作中出场,当然每次都是独一无二的样子。莫兰迪通过对日常事物的反复再现和系列创作,探索静物存在的一切可能性,并于刹那捕捉永恒。他在波洛尼亚那间公寓里创作了最重要的作品,抛开杂念更加专注在事物本身,这种回到更纯粹之视觉世界的做法给我们带来了更多地清凉静怡。在这个莫氏世界里,莫兰迪把所有时光交换了静默的供奉,而不是诸神的姓氏。
据说莫兰迪在作画时,会先涂一些鲜艳的色彩,之后会用一层层的颜料把原本的色彩覆盖住。还说他的作品无论什么红黄蓝紫等色彩都掺入了灰色和白色。每个颜色就象是画在石灰打的墙上。这样一来不同浓重色彩之间所带来的调性冲突因为灰白的调和加持就产生了一种互相抵消的平衡带来的和谐感。加上构图的简单使得画作看上去雅致静谧平和深远,并有一种似有若无的禅意。艺评家豪斯特•比奈克认为:“与那些充斥在我们周围的色彩斑斓的绘画相比,莫兰迪的作品是在诉说生活,诉说真正的生活。”
莫兰迪接触过印象派、立体主义、未来主义等欧洲先锋艺术运动,其早期的景物画作中明显受到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的影响。他曾在立体派和印象派之间徘徊过,但后来放弃了致力于勾画光影,更注重事物本身,而不被光影过多分散。他的绘画没有具象的叙事性主题,画面上呈现的是物象构成的空间。他的画世界直指物体本身,静物就是静物,而不是被光影和环境过分打磨过的东西。不知道这位清心寡欲的画家这样做的缘由,也许他的画室自带光明,他的每一个瓶子都是发光的小宇宙,所以他能回到事物的初始面貌。他的瓶子是一瓶一世界,他自己则是大隐隐于瓶。从中能够体会出静观与澄明,专一就是安放自己,有限中的无限。正如莫兰迪最爱的诗人莱奥帕迪奥的《无限》所述的那样:我一直爱这座孤山,和这道几乎,挡住整个地平线的篱笆。但坐在这里,做着白日梦,我看见 篱笆外无限的空间,比人类的沉默 更深的沉默,一片无边的寂静。。。
莫兰迪曾说过:“那种由看得见的世界,也就是形体的世界所唤起的感觉和图像,是很难,甚至根本无法用定义和字汇来描述。事实上,它与日常生活中所感受的完全不一样,因为那个视觉所及的世界是由形体、颜色、空间和光线所决定的。我相信,没有任何东西比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更抽象,更不真实。”莫兰迪尤其晚期作品中,空白的部分占据的画面空间很大。20世纪的大画家巴尔蒂斯曾这样评价:“莫兰迪是最接近中国绘画的欧洲画家了,他把笔墨俭省到极点,他的绘画别有境界,在观念上同中国艺术一致。”
学生时代的自己曾经迷过梵高,现在再看他的星空是一种眩晕感,感觉他的世界有一种倒错失真的魅力。而莫兰迪的画则让我摒弃浮躁,有一种真正安静的并不喧嚣的孤独力量。并学会了通过虔敬地关注并观察平淡的日常事物借以观照内心。诚如他自己所说:“我本质上只是那种画静物的画家,只不过传出一点宁静和隐秘的气息而已。 作家黎戈说,“那些参差幽微的灰,成了我的精神空调。如果莫兰迪的画也能发声,大概会是夜间大海的涌浪声,单音节的往复,却又辽阔致远。” 如果让我选择对比的话,我会放上一段阿沃.帕特的《镜中之境》。
人于世间,要为自己留些特殊的空间,以便于与自己的灵魂相处对话。当站在他的画面前,没有过于喧闹的色彩和夸张的线条,唯有一个个瓶子和纯粹的风景能让世界瞬时静默。仔细观看会发现就如素描的阴影是用短线长线排出来的一样,莫氏这些喜爱用单种颜色来表现物体的色块是用结实的笔触堆砌出来的,并在不同作品中呈现了不同的变化。
我安静地注视着它们,就在每个转身的刹那,静物也以如芒在背的方式在时间的纬度内凝视着我 ,我与它们互为倒影。专注在风景画前时,似乎神在那一刻给了我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树木们的世界,仿佛来到每棵树的前世,它们灵动起来,有风吹树叶的音声,鸟儿婉转的天籁。我在树木之中,树木也在我之中,我看林木多妩媚,林木看我亦如是。而那些由莫兰迪创造的瓶子们则在说法,尘说,刹说,无间断说。彼时时光飘荡在银河中,隔着一幅相框抵达画面中心就像抵达浩瀚的群星。当我走出了静物世界,象是走出了一个安静的梦。醒后的世界和梦的边界并不清晰,当那些瓶子出入梦境的一刻,如迷如诗,终归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