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八村都知道,我有一个憨娘。憨娘炒菜会忘了洗,会忘了放盐,或者放了过多的盐;憨娘做事总是慢半拍,人家一天十分工,她只有五分;憨娘总是挨父亲的揍,一个人躲在角落哭,轻声的久久的呜咽。
总有人骂她憨子,村里的小伙伴也是常因为这个辱骂我,为这个,我不知打了多少架,是玩命的那种撕拼,回家还要挨父亲打,所以我小时候几乎总是体无完肤的,脸上手上身上总是新伤盖老伤,我却没有为此后悔过。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里,有一天中午,父亲坐在台上要洗脚,可能去地里弄脏了吧,我给他端水洗脚,洗好脚,他两脚踏在脚盆上,喊我给他拿剪子剪指甲,我在房里看书,找到剪子出来递给他,他头上有几根蜘蛛丝,我帮他轻轻抹下来了,那时正好母亲喊我吃饭,我转身朝厨房跑去,这时候我感觉有东西扎在我屁股上了,是那把剪刀,我用手摸了一下,全是血,我一瘸一拐走到厨房,给母亲说,母亲背上我,就往两公里外的前村医生家跑,出家门的时候,我听到父亲在骂:让他去死,敢动我的头,你给老子不要管他。母亲居然骂了父亲: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虎毒还不食子,你把他弄坏了,你养他一辈子?这是我第一次听母亲说这么有力量的反抗父亲的话。
为了赶时间,我感觉母亲在窄窄的田埂上飞奔,那一年母亲37岁,我11岁。我那时感觉她好孔武有力,她真的跑的好快,我从没见过她如此迅捷过。难道她平时的憨是装的吗?缝了五针,打了破伤风针,我要走回去,母亲不让,又背着我不紧不慢回家,她对我说:你以后躲他远点,他就是一个疯子。母亲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憨子,不紧不慢的憨子,回去还摔了一跤,我不要她背了,一瘸一拐慢慢的走,母亲扶着我,那时,母亲也比我高不了多少。
我在床上养伤的那几天,录取通知书来了,我们那一年小学五年级和六年级都可以考初中,我五年级考上的,我们班就考上了两个,我和我同桌的女生,我很开心,我娘也开心,我听到她说给回家的父亲听,父亲大声的骂着:考上有屁用,不要读书了,读再多的书也是个土匪。母亲没有啃声,我的开心被浇了一盆凉水,但我并不真的相信他真的就不让我读书了。
可是,却是真的,他一直不给我报名钱,要急了就说滚,老子没钱。其实,就他飞我一剪刀的原因,我解释过很多次,可他就是固执的不相信。转眼到了报名的最后一天,娘问他要我的报名钱,他说没钱,一早就出去了,中午了还不见人影,那天好热,不依不饶的太阳像非要把一切都烤化不可似的,树叶都被晒得耷拉了脑袋,没有风,没有一丝生气。
我那时是很无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要读书,至于原因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呆坐在房间,饭也不想吃。老娘说,你去谷仓撮谷,我帮你牵麻袋,我不敢,我说我怕他打你,母亲说,他不敢,你不要以为我真的怕他,快进去撮,我说家里没吃的了怎么办?母亲说,不怕,没吃的了我们到外公家借。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母亲这么有主见。
为了卖个好价钱,我们用板车拉着两麻袋谷先后跑了两个槽坊,最后去镇上粮站卖掉了,我一路上又累又饿又渴,有一阵我似乎感觉到自己就快要失去意识了,一直就那么挺着、挺着,有一段,母亲让我坐到车上去,她一个人拉车,我明显感觉板车慢了,感觉她一个人拉太吃力了,一会我就下了车,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不知道这叫不叫精神的力量,其实,小时候,我跟倔强。
那天,我的脸上背上晒脱了一层皮,卖了二十块,比槽坊多三块,我报名花掉十七块八,买了本子和笔,对了,还买了一个锅盔,我要买两个,娘说不想吃。
奶奶说,我父亲娶我娘一是因为我娘长得好,二是因为他自己是个大麻子。我很奇怪,别人骂我憨娘我会奋不顾身和人拼搏,骂我父亲大麻子,我虽然不爽,却没有冲上去干一仗的勇气。
为了我父亲打我娘这事,我从小就本能的恨他,读初二的时候,一天放了晚学,我拿锅铲在炒菜,母亲帮我灶堂里添柴,因为我吃了饭要去上晚自习,父亲不知因为什么事,进来和母亲吵了几句就把母亲按在引堂(农村在灶门口用砖围的放柴的地方)里揍,我那时不知哪里来了勇气,大吼一声,一锅铲砸在锅里,我看见那口锅破了一个洞,我又抓起锅铲,冲过去让父亲住手,他竟然真的住了手,我大声吼着:以后再打我老娘别怪我和你翻脸。那是我对父亲最“大逆不道”的一次。从此父亲不敢再在我面前打母亲了。
母亲是那种只需要最基本的生活就能开开心心活下去的那种人,母亲信佛,吃斋四十多年了,一碗米饭,一碗咸菜就好了;父亲是每顿都要大鱼大肉的那种人,一天三顿酒,总也喝不够。现在他们年纪大了,打是打不动了,但还是会骂,一个怒骂,一个憨笑,两个加起来160岁的人,何苦?可他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我小舅对我说,你妈,就是一佛,你得好好供着她。
我的憨娘,也许她真是我的佛,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灵光一闪,照亮我前行的路,愿她健康长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