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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殊
记得那夜,他叫张挥,依然是从烟街媚色里归来的浪子,酒意还未褪。院中小亭里,他的妻,那个把眉目间所有的爱怨情忧只化作一片平静的女子,为他布了席,为他温了酒,并静静而又温从地叫了一声相公。他便饮了,饮了这一顷他从来不曾留意的温柔,同时,他也饮下了她所有累积的怨毒。那一盏酒中的毒,又如何能大过她心中那么多日子里被冷落被无视甚至被他人嘲笑的孤痛。
那本是倔强与刚烈的女子,抱着不再回头的心,一杯毒酒,了结了那个叫张挥的一生。而那一罐蜂蜜了却他红尘的结缘,也助他那一夜走了一遭轮回道,重生出一个和尚,叫仲殊。
从此他便再离不开蜂蜜,怀揣图腾般的蜂蜜,一路笑闹红尘而去。
他着一身僧服,顶着个带戒疤的光头,却不将风流打扫。千年前,不知有多少城多少人看过他骑着白马,挑的尽是那出产美女的温润山水之地,逗留一个个酒旗幡下,也顺带看遍了街上擦肩楼上探首的姑娘。
他看花,也是美女,看柳叶,是这位小姐的眉毛,看桑条,是那位妞儿的胳臂,就连酒醒之后听到人家院内将那秋千荡,他也能想象着偷看到了人家裙下的绣花鞋。那时,他头上的香疤明晃晃的,被一路阳光照着,像时时在敲木鱼,可是,他四处瞟的目光,还有那实在是无法称得上无欲无求的笑,无法不让那些横眉的目光喷薄出两个字:孽障。
他胸臆里除了盛装蜂蜜,其实还有赤子的弦音。“绿杨堤畔闹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谁还能像他一样,像个纯真的孩子,与荷对话,问路问酒家。他甚至不懂守戒,所以,他会随便挑了个日子,玩了一个在枇杷树枝上系绳圈的游戏,从此自己跟自己玩儿去了。
我都可以想象,他捧着一罐蜂蜜,笑嘻嘻地走到孟婆面前。端看他的前尘简历,连孟婆都会无奈而又不含责备地嗔他一句:介不听话的倒霉孩子。
苏曼殊
他的怀里总揣着一包包酥糖,大概从他十五岁那年他以为他的爱情从此消逝时起,那个与他生死两隔的姑娘就被他化作了糖,从此嗜糖,日食三十包。他短暂的三十五年生命里,二十年的不戒甜,说一句当下比较文艺的话,他吃的不是糖啊,吃的是十五岁那年的爱情,咂来砸去,品了又品,不肯舍的甜。
他在自己的喉肠里,讲述了太多遍十五岁那年的爱情,说着说着,他自己把它说成了神圣的传说,而他站在那传说的身畔,只负责对那些他拈过的花,惹过的草,做出再无爱情的睥睨。而面对那些粉巷酒肆间实在逃不脱的眷慕,他便撒下一句“恨不相逢未剃时”,化作落桃瓣瓣,随她们去抢夺不舍难弃。
他的生命里充满着最不安的踟蹰,所以他把红尘与化外当作了串亲戚,一会儿走一会儿留的,僧人俗家的几个回合轮流过。
他也对红尘轻啸,只是,力道不够,丹青墨笔之后只留下几道目光欣赏。于是他逃开今生,和前世对话,找上那个叫苏小小的姑娘,他找到她前世所有的遗迹,只是他没幸运地看到她前来魂灵儿赴约。这会儿他倒是忘了,十五岁那年的爱情这个借口。
直到他孱弱至极的三十五岁那年。他用最后一块糖安慰自己,也安慰他这太过孤清的一生。然后就像他在热闹的烟色媚行后空寂,就像他在西湖边上孤伶起,有夜风袭来,他终于被风埋没。
愿来世,这可怜人儿自衔糖而来,应了他前世那句诗“忏尽情禅空色相”,花木深处,看他轻步走向佛子的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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