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洛阳凯凯 于 2021-4-20 09:04 编辑
出走半生,饿如少年(上)
一、翻车现场 几个月前的一天,我在不经意之间,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口吻对涂涂用了一句几十年前我爹经常拿来教育我的“经典句式”,结果可能因为不熟练,直接造成大型翻车事故现场,弄得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这句当年的“经典句式”是——“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 这种经历大家应该是耳熟能详和喜闻乐见了——在父母教育和激励我们的那些日常话语里,总有一些句子因为简单实用、直抒胸臆、雅俗共赏、老少皆宜而在灿若星河的谆谆教诲中历经大浪淘沙成为“经典句式”。 大概就是因为小时候,稚嫩如我、却要经常被这些历经千锤百炼才脱颖而出的“经典句式”暴击到理屈词穷、哑口无言,所以在日积月累的逆反和抵触中,我暗自树立了今后如果我当了爹“绝不使用此类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远大抱负。 但事实证明,等我自己真有了孩子之后,一不小心还是偶尔会用上一两句。 这里,要临时强行“插播”的一点文化背景是,我爹当年那个句式的常见用法如下——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早就把四大名著和《林海雪原》读完了!”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洗衣服做饭了!”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催我、学习全靠自觉了!”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一个人负责全部家务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不常用这些经典句式、所以不熟练,还是这话是以前我爹在洛阳使用、到了加拿大有些水土不服—— 乃至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涂涂和涂涂妈楞了一下。 然后——然后,他俩……直接笑场了。 因为我义正辞严、诲人不倦地对着涂涂说的是——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全家饭量最大的了!” 二、正长身体 2018年回国的时候,从洛阳市区南端进入城区开始,涂涂似乎忽然忘记了跨越半个地球的旅途劳顿,居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路扒着车窗目睹着外面的街道,直到最终来到涧西区(洛阳最西边的城区)西头儿的家里—— 我们几次叫他坐下,他都坚持着站着,目光炯炯有神、如饥似渴地一直看着外面。 问他为啥不坐下,他说—— “我好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多人了!” 他那种一看到窗外遍地是人、便能感到十分新鲜和兴奋的劲头,靠在椅背上的我其实非常能够理解。 因为靠在椅背上的我其实在内心里比他更加激动,我甚至不敢象他一样站在窗口去勇敢的面对窗外那些令我激动的画面——遍地都是馆子啊! 那个画面其实以前的我非常熟悉,但是在一个出门以后街道两旁除了树木还是树木、只能遇到松鼠和浣熊的地方呆了几年之后,我怕自己真的看到一眼望去、视野里全是大小饭馆的话,很可能会象从高原突然回到平原的人们那样——醉氧。 几天以后,我在三姨家的饭桌上对着三姨夫做的小酥肉、燕菜、尖椒大肠和腐乳肉埋头苦干,三姨夫在厨房里锅碗瓢勺煎炒烹炸地忙活着—— 这里又要临时插播一些文化背景—— 作为我妈兄弟姐妹里最年轻的,三姨只比我大十二岁——“从小一直希望有个姐但是已经明显不可能、否则不科学”的我,其实经常在心里把她当成姐姐,也因而在她面前最是无拘无束。 如果按照“吃”这件事对于人生的重要意义来说,我这个嘴上的三姨、心里的“姐姐”,对我的人生实在是太重要了—— 虽然评价历史人物的时候,人们总会说“张三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即使没有张三、也早晚一定会有李三刘三王三等等来做同样的事情、而历史的大势并不会改变!”——但是我还是觉得哪怕历史条件再成熟,如果真没有张三出现、那么很可能出现的是改写历史的各种阿三。 我觉得对我的人生历史来说,我三姨就是象“张三”这样的决定性人物。 简单来说,她至少对我的人生至少来了两轮极为重要的“科普”—— 第一轮“科普”,是我十岁以前—— 自打我记事开始,诸如花米桃、油茶、澄茶糕、凉皮、米线等等食物的“科普”和“扫盲”,都是三姨用她少女时代极为珍贵的零花钱带着我完成的—— 直到如今,我还记着三姨在十字街东侧真不同饭店门口的地摊儿上、捧着一碗堆出一个高高“山尖儿”的凉皮,左手扶着碗边儿、右手用筷子来来回回把凉皮和调料搅到十分匀实,然后推到我面前说—— “乖,给——吃吧!” 直到如今,我也记得从小总被外婆、外爷还有我妈我舅他们公认为“既爱吃又贪玩”的漂亮三姨,在某一次把一碗搅拌好的凉皮推给我之后、低头抠着自己的手指甲说—— “乖,凉皮涨价了,三姨以后不能经常带你来了……” 第二轮“科普”,是在我十五岁之后—— 这时候,我那位不仅在“吃”上与三姨情投意合、而且厨艺十分高超的三姨夫已经隆重登场——就像电影里的男一号出场、剧情的步子就会迈得更大一样,涮牛肚、烧烤、砂锅面、火锅等等更加具有猛烈和泼辣元素的东西也在我跟着他俩的一次次逛街当中、以提前于许多同龄人的节奏在我的人生中纷至沓来。 直到如今,每次听到“不要输在起跑线”上这句话,我都觉着三姨和三姨夫实在是太伟大了——在“吃”这件人生大事上,他俩简直是把我从青少组直接推上了“成年组”的起跑线上,那感觉就象后来很多人直接上了某个大学的“少年班”。 那时的我,不仅恰好也“迎来”了自己饭量“真正”(注意这两个字)的巅峰期,而且情商也随着饭量水涨船高——于是,本来从小就习惯了当三姨“跟屁虫”的我,也开始会隐隐约约地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他俩的“电灯泡”。 很快,从小就习惯“买菜都带着我”的三姨好几次有意无意地用一句“貌似”说给三姨夫的话、不仅打消了我的顾虑,而且让我觉得我对他俩实在太重要了—— “你看——带着咱这个外甥多好,从来不担心点多了剩下!咱外甥那是不管点多少、全都能吃完!” 每次说这话的时候,三姨夫都已经“吃不动”了,他点着烟,和幸福地偎依在他肩膀上的三姨一起、看着我继续埋头大吃…… “我是不是吃嘞太多了?”——有那么几次,我吃完之后,抬起头一边擦汗一边这样问他俩。 “木事儿!——只管吃,你现在可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 于是,在2018年回国时、当我坐在三姨家的饭桌上再一次对着一桌子菜埋头苦干的时候,一直在厨房忙活的三姨夫出来坐在我身边,抽了一口烟、轻抚着我的肩膀笑着对我说—— “你这真‘中’!看着……看着还是正在长身体!” 在我还没把头从碟子里抬起来的时候,姨夫起身撂下一句话就又进了厨房—— “你只管吃你哩,放开吃!遇住你这吃家儿,我这做饭的都可有劲儿!” 没有办法,本来吧——虽然我的饭量是有口皆碑的“巅峰期特别长”,但是在进入21世纪之后,在“偶露峥嵘”之余,我的饭量也是稳中有降、逐步走低的。 如果没有后来的移民,我估计我的饭量“大约”会在40岁左右,就完全可以接近甚至回归到大部分人在三十岁的正常水平。 结果一番移民之后,因为可想而知的原因,在食物相对简单和单调的加拿大,直接导致我那本来已经行将归隐山林、隐遁江湖的饥饿感再次被激发了出来。 乃至当我时隔几年,再次回到中国、再次回到洛阳街头时,再次在各种馆子里做出了我这个年龄段本该已经不那么“擅长”的事情…… 三、王者归来 2018年的六月,按理说还不至于拥有七八月份的酷热,但是对于原本就“爱冷怕热”、而且又在加拿大那种“苦寒之地”呆了几年的我来说,经常是在清晨就被热得再次不得不打开在凌晨才关上的空调。 而每当空调叶片缓缓打开、凉风慢慢洒向半空的时候,这种“大早晨就得开空调”的画面难免又让我在“白天又该多么热”的恐怖联想中生出一些焦躁和不安——于是,干脆不睡了! 要出汗,就彻底地出个透、干脆来个大汗淋漓拉倒! 于是,翻身下床,出门喝汤! 虽然,我在回家的几个礼拜里,专程去了好些个曾经那些对我来说无比重要的著名汤馆,但是大部分日常早晨,我就直接在涧西家里的附近,就近找地方喝汤了——因为不能天天都为了早餐都跑得很远,特别是在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经历过的炎热之中。 特别是——在地球上另一块儿大陆呆了几年的人,最重要的是“马上喝到汤”——而楼下出门左拐的普通汤馆与那些跋山涉水的顶级汤馆之间所谓的“差距”对我们已经来说、已经几乎不存在了。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想说点儿“看似”的题外话——其实这也是我在本文一开篇就想说的。 我所谓的“饭量大”、仅仅是说我“能够”吃很多,但实际上在我从很多年前开始已经很少吃饱了——不是特殊情况(比如难得的美味或者时机),我其实和别人吃的也差不多,然后带着“还是饿”的感觉就那样深藏功与名、拂袖而去。 而在加拿大的几年,平时自然也都是如此,而且一直在刻意保持饭量下降的同时注意通过“少吃多餐”和“减少主食”等等措施让自己饮食越来越健康(特别是基本戒酒)—— 但是移民几年、难得回家一次,在2018年的6月的那些早晨,我觉得可以给自己一个“放开”的机会。 于是,曾经在过去那些年里经常被朋友们下馆子时挂在嘴上的“关门、放凯子!”式场景,我感觉又要回来了! 于是,那个曾经在北一、五号、康滇路菜市场、上海市场、广州市场等等这些拥有着悠久历史和光荣传统的地方创造过辉煌的我,再次回到了涧西区,再次回到了这片曾经总是让我饥肠辘辘的热土,再次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峥嵘与荣耀里! 归来——就从喝汤开始吧! 原因很简单——洛阳人无论是长期旅居外地,还是短期出差数日,最想念的东西基本上都是洛阳城里早晨的那些牛肉汤、羊肉汤、驴肉汤、豆腐汤、丸子汤。 而我的原因又有些“似乎”不那么简单——无论是截止到2018年回国探亲之前为止、还是直到写下这篇作文的2021年,在将近六年的移民时光里,有(而且仅有)那么一次,我曾经因为想起一碗汤而真想放弃移民、回国去了。 那是在一个冬天雨季的早晨,快八点了天还没亮,我已经来到工厂的“午餐室”里开始吃自己带的早餐。 当我看着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汉堡,看着那些只是简单“摞”在一起的面包片、生菜叶、番茄片、肉饼和起司,无处不展露着“未经烹饪”的原料气息,再加上甜不甜苦不苦、冷热都不是味儿的咖啡,一切都是不相融合的杂芜,全部都是格格不入的“饲料”—— 面对着那一堆毫无温度毫无生气的半成品食物、我忽然想起来馥郁醇厚、热气腾腾、一层辣椒油外加一层葱花香菜、用筷子随便一搅便是牛肉涌动牛杂沉浮的牛肉汤——于是,早已在一路的暗夜和阴雨中郁闷已久的我,鞋子和裤腿儿甚至还尽带着雨水潮湿的我,“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地简直想一把掀了桌子,然后回家收拾东西,直奔机场回国喝汤。 就这样,多少年的计划与抱负,踌躇满志与心理准备,各种权衡对比与远近打算,都在暗如子夜的绵延冬雨里,只在一碗汤的面前,瞬间便被“犀利”地刺破—— 就这样,移民之后在多少次从语言到工作的种种难处和失败之后都还没有屈服的我、品味了一次多少彷徨矛盾与茫然无措都未曾制造的崩溃、萌生了一种多少懵懂无助与尴尬委屈都不曾引发的冲动,让我在六年里有那么一次真是想要彻底地放弃移民生活。 归来的王者,不仅仅是我准备“放开”的饭量。 也是那一碗曾经在异国之域,唯一把我在瞬间“击垮”的——来自洛阳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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