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1-4-16 14:27 编辑
天沉着脸似要下雪,西去的大道滚滚的人流已渐稀疏,三个一帮五个一群疲疲沓沓走着。放眼后望已见不到一个人影。大约我们这拨溃兵已然成了全军殿尾。 虎山失守,我们几个老兵油子最先开溜。之后山崩般赶上来的,既有烟鬼似的绿营、旗兵,也有齐整健壮的练军、防军。天蒙蒙亮时见到我营千总,车马驮着家眷、箱笼,亲兵拥着,风一般过了。 我的落后,一是上了年纪,马不停蹄跑了一百多里,早已人困马乏。二是随身行李沉重。铺盖、干粮,开仗前新换的七连珠快枪、一百多弹子,再算上腰间平素敛下的细软,少说六七十斤。 我并非舍命不舍财的主儿,当兵吃粮,为的是养家不是送命。然则摊上这兵荒马乱的辰光,若非先自带足铺盖、干粮,免不了冻馁之虞。那些来之不易的细软倘没一杆枪护着,不知啥时便宜了他人。何况按眼下行市,只这枪与弹也卖得十几两银子。 还有一样谋划已久,那便是一不做二不休,趁着乱劲儿走他娘的。离家这么些年,手头又有了些银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如此想着,脚下逐渐松懈,一壁厢缓缓地走,一壁厢踅摸合适的机会,现而今机会来了。 我放下行李,掏出烟锅、火镰,打量着先歇歇脚,便听得有人张皇地嚷:“大事不好了秦爷,倭兵的马队撵上来了!”
- 一阵骚动,众人目光都投向我,盖我不但是扛枪多年的老兵,还做过一年十人长。全哨百十号正兵,只我一个真枪实弹射杀过倭寇。故弟兄们一直对我多有倚望,挖壕备战,行军打仗,说一句比队官还管用。 我眯着眼,顺他指的方向望去,尾随的那骑黄尘渐渐近了。马的个头矮小,一看就不是倭人的马。便复坐下,吃着烟心平气和地说:“不相干,是自己人。” 不久果然看清是个斜挎马枪的汉子,看那装束像个斥候,穿着武毅军的号衣。擦身而过时那汉子使劲瞥了我一眼,猛喝一声:“还不快走,倭奴离这儿十来里了!” 不得不佩服聂军门指挥若定,他的队伍即便撤退,亦不失章法,这时分还记着放出斥候。多几支武毅军这般打得硬仗的队伍,倭兵如何过得了江。
- “秦爷呀,求求你老人家赶紧拿个主意吧。”见我依然不动声色,几个一直跟在身边的弟兄催促道。 我做了个收声的手势,待众人围拢才小声说:“倭兵进军神速,我等而今溃不成军,一路跑来人困马乏,再这么跑下去,决定不是个事儿。依我之见,此时他们追的必是我军主力,顾不得我等散兵游勇。为眼下计,最好的办法是脱开大队往山里走,待其锋头过了再做理会。此事须做得缜密,不可教更多人知道。” “那不是开小差么?开小差要杀头的!”炮队的麻杆儿李冒冒失失地问。 “这不叫开小差,不过被打散罢了。设若有幸逃过一劫,日后回到营里,都这么说。”我安慰他。 “开就开了,啥了不得!不想跟着,尽管去赶大队好了,又没谁拦着你。”因偷马料吃过军棍的绺匠高愤愤地说,“临阵脱逃也是死罪,人家当官的都照跑不误,你个挡枪子儿的穷囚筋偏恁多事。” “我只那么一说,高爷你咋较真了?”麻杆儿李立马儿低声下气,“现而今逃命第一,不听秦爷的,就是作死。”
- 便不多言,领着众人悄悄走上事先看好的那条小路,不一里便上了座山包。回首俯望山下,灰白的大道上大队已没了影儿。东边又过来一簇队伍,服色有军有民,他们走得很慢,极可能是些拖家带口的老兵,没马,也寻不下车子,故落到最后。 猛听得弟兄们齐发声喊。但见那山包的反斜面人工掘出的一块平台上,齐臻臻排着四尊簇新的大炮。炮衣已经除去,黑黝黝的炮口对着山下。靠后的小洼地里停着几辆满载弹子的弹药车。怪的是左右上下见不到一个人影,教人摸不着头脑。 麻杆儿李凑上来,神神秘秘地说:“秦爷,依我之见,布下这阵势的是个高人。” “嗯?” “我细细看了,这些炮全是最新式的克虏伯七生五过山炮。由此俯击山下大路上的目标,远近高下,八成已预先测定。到时候只须填上弹子,即便闭着眼睛发炮,都不愁打不中。车上的弹子儿又多是开花弹,一看就是用来截杀轻装的马、步军兵。” 我虽不懂炮战,经他一说,再不懂也懂了。 “听你这意思,咱的是不是该停下来,拿这现成的大炮与倭兵干一仗?” 麻杆儿边退边扇自己嘴巴:“秦爷千万不要误会。我这人就是个嘴长,一时技痒罢了。想那排下阵势的炮队眼见大势不好,撇下家伙儿早已先自走了。我等犯不上驴槽里塞进个马嘴,替他们吃这口糠。”
- 山下忽然传来枪声,我赶紧叫众人伏低,无论啥情况都不要放枪。独一个匍匐在高处朝山下望。 落在最后的那队军民正撇了行李四散乱跑,几十个穿号衣的聚做一堆儿,一个劲儿朝后放枪。 顺来路望,一支队伍正不声不响地一边追一边散开。深蓝的军装,白色的绑腿,直挺着胸脯,像没把迎面飞来的枪子儿放在眼里。 那正是倭兵一贯的战法,交战时不摆队,展开做散兵线各个向前,不逼近了决不放枪。个中缘由,据说倭国很穷,每条枪只配得五颗弹子。然则一旦进入有效射程,他们手中的单发枪却一放一个准儿。糟糕的是往往到了这个时分,华军多数兵勇的弹丸恰已用罄。 不久密集的枪声停了。不出所料,但见那些穿号衣的溃兵把枪一撂,转身就跑。倭兵却看看赶上,枪换到了手里,追在最前边的几个已停下步子,单膝下跪,瞄准,接着一阵凌乱的枪声。
- 那些四散而逃的华兵,登时像一群任人猎杀的麂子,跑着跑着一头栽倒便没了动静。没中枪的像吓懵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朝追上来的倭兵磕头作揖。 那倭兵撵上即站定,似命他跪端正些,随即当胸一个突刺,人就慢慢倒了。跑得更慢的女人、娃娃,倭兵也不放过,没头没脑便一刺刀,有的戳了几下。 眼看着瞬间尸横遍野的华军弟兄和他们的家眷,我的心中免不了生出种物伤其类的悲哀。我深知若不赶紧出手救他们一把,定被赶尽杀绝。便琢磨起麻杆儿刚才的话来。
- 这股倭兵,乍一看乌泱泱好大一队,其实不过百十号人。拥着几驾大车,一二十临时雇来驮运辎重的苦力。 跟着我的弟兄大概三十来人,多数像我一样带着枪、弹,不是毛瑟便是哈其开斯,一色儿新式连珠快枪,比倭军单发的村田枪不知强多少倍。弹子也配得足,每条枪百多颗。 此时若出其不意发炮横击,即便只放得几炮,也能杀他个十之二三。剩余倭兵纵然举众来攻,则由大道至山下,一铲儿无遮无掩的平川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得一清二楚,正宜迎头痛击。 再往细想又有些气馁,以我以往亲历,与倭军接仗不能单按兵员多寡、装备优劣、天时地利这些常理判断胜负。倭军是客军,装备、供给比不上我军。但训练有素,骁勇异常,官与兵皆以战死为荣。战法亦甚高明,无论攻坚,还是迂回包抄,开仗以来无往不利。
- 反观我军,自长官到兵弁,军事上一窍不通大有人在。尤其那些长官,布阵、指挥全无章法,擅长的是如何克扣,如何吃空饷。武毅军、毅军外,没人把操练当过正事。 眼下这三十来号人,多是临战招募的新兵,不是市井闲汉,便是刚撂下锄把的农民。一旦交火,必与往日那样,炮手打不响炮,步军不知瞄准。三十来人头逐一扒拉,没几个指望得住的。 想到此处,浑身上下一阵无力。见死不救吧,对不住天地良心。贸然出手吧,怕只怕这三十来号弟兄性命,全断送在我的一时之忿间。 胡思乱想间山下渐渐静了,传来倭兵收兵归队的号角,不知何时天地间飘满白色的雪花,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木木地站起来,望着北风里泥塑木雕的三十来条汉子,很想仰头长嗥一声。却又噎着嗥不出来,两行老泪凉冰冰流到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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