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儿俩在聊天。
妹妹萧雨说:“晚上你也去吧?我跟哥哥嫂子没什么话说。”姐姐萧云道:“我们俩,连我妈、我哥,正好四个人凑一桌麻将。”
她们俩是堂姐妹,因为从小来往得多,也就直呼“姐姐”“妹妹”。
萧雨抠着桌子缝说:“我不会,又最讨厌来钱,我倒不怕输,倒是怕赢。赢你也就罢了,赢了你妈的钱,你说我是要好呢,不要好呢?让嫂子打吧,我在你后边看牌。”萧云说:“她?这两天正跟我妈怄气哩,你能把婆媳两个弄到一桌上打麻将我倒谢谢你了。”萧雨说:“怎么你们家这么鸡飞狗跳的?我今天夜里都要回城了,还不让我清净一下。”萧云说:“还不是为了嫂子不生?我妈老早想抱孙子,等了三年等不到,跟人家发牢骚说‘萧强讨了个“公老婆”,大屁股大奶,就是连个蛋也屙不出来’。这话不知道怎么,又传到嫂子耳朵里,你想她是什么脾气?哪有不大闹的?我哥才可怜,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其实也不怪嫂子,还是妈太封建。我有句话,在这里跟你说说,你到外面一个字也不能露:我听说我哥自己到乡医院看过一次,回来就不打老婆了,也不说嫂子让他当了老绝户了。我估摸着,多半是他自己有病。”
萧雨愣了愣说:“在医学上,不是不可能的。他有没有到县里再查一查?我爸在市人民医院有朋友的。”萧云说:“没听他提。我是已经出了萧家门,也不好说什么,说了他也不听;你有空倒能动员他一下,说不定就看好了呢?”萧雨点头答应。
萧云从缸里舀水到水池子里洗中午的碗。萧雨问怎么不开自来水?一吨也没几个钱。萧云说自来水是定时供应的,早上、中午、晚上各有一个小时有水,就拿根皮管子拼命接,把脸盆和缸里都放满了。萧雨说:“那有多遭罪!还以为装了自来水就万事大吉了。爸爸写信告诉我,我还替你们高兴来着。”萧云说:“到底比以前吃河水卫生。”萧雨听这话有点安贫乐道的意思,不禁笑了,想起小时候都是先从河里拎一捅,倒进缸里去,再拎再倒,满了还要往里面放明矾,把渣质沉底,要用水时还得轻轻的舀,免得沉渣泛起。这一大套程序,终于是省了。中国人讲究循序渐进,要是一下子把自来水真正装到了位,反而有点反常。
玩到四点多钟,天色渐渐暗了。萧雨说:“走吧。”萧云说:“你先去,我洗好了碗就来。”
萧雨出了堂姐家,走了一程。夕阳完全下山了,地平线上一抹轻淡的柔红勉强给世界最后一点光线。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她才踏上舅舅家的土墩子,堂哥萧强已经迎了过来说:“等了你老半天了。”他是一个精壮的小伙子,个头是矮了些,可是力气很大。至少从表面,绝对不能看出他不愿承认的那种缺陷。萧雨说:“在姐姐那儿玩的。嫂子呢?”萧强指了指厨房,“和妈在里面忙菜。”
此地的住屋和厨房是分开来的,一个面南背北,一个坐东朝西,住屋正中那一间叫“堂屋”,供着观音菩萨,来了客也是在这里吃饭、斗牌、打麻将,平常却只在厨房里拿小桌子吃。堂屋左边的东房,住的都是年青人;右边的一间是西房,是家里辈份较长的人住的。历来都是以东方为尊,不知道这里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萧雨暗自思忖:是不是说年纪大的人日薄“西”山。
屋前用厚土结结实实堆起一片空场地来,比小路要高出一头,是为了下雨天方便排水,俗称“墩子”。晒棉花、晒衣服、小孩子玩耍,都在这里。屋后是厕所和猪圈,后面是鸡栏,再后是羊圈,再后面就是责任田,养牛的人家不多。
萧雨到厨房里和舅妈、嫂子寒喧,一进去就感到一阵香喷喷的暖意。她嫂子宋小娟名不副实,人高马大,和萧强站在一起,形成很奇特的互补。常年劳作使宋小娟比萧云粗糙许多,不过萧云天生丽质,也不全因为做活儿少。而且宋小娟的健康也不是萧云比得了的。
萧雨看出来宋小娟和舅妈虽然手上合作,却不搭一句话。可能都是冲着萧雨的面子,才精诚团结,烧一顿晚餐。萧雨找个小板凳坐下来,先是远兜远转地解释为什么昨天没来,说从学校坐长途回来,没歇两天,又坐车过来,旅途劳累,身体不适,今天还稍微有些头晕。言下之意,“我是带病探望你们的。”萧强倒了开水给她,叫祛祛寒气。宋小娟也说:“乡下不像你们城里,没有大楼挡风。”萧雨随声附和,然后就有意识地逗舅妈和宋小娟说话。她舅妈刘瑞芬其实也不很老,头发却已花白了。刘瑞芬大概猜到了萧雨此行,有做和事佬的使命,因此步步警惕。跟萧雨、跟萧强,她说得挺热闹;一到宋小娟,马上很巧妙地闪开去。萧雨努力了几次,也就放弃了。
萧强心里盼望萧雨能给他解开这个结,一个是妈,一个是媳妇儿,偏了哪一头都不好。但是两个人都太强硬了。在宋小娟,她是除了萧强之外,谁的气也不受,也不能粗声大气说她一句。一般小事,她连萧强也顶撞的。逢到萧强发了性,骂她,打她,她倒不敢太撒泼了,因为她妈妈也常挨男人打。在刘瑞芬,是觉得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还算个女人?甚至于,还算个人?生男生女都是一样的疼,刘瑞芬觉得自己已经很开明了。偏偏宋小娟母鸡不抱蛋还叫得“咯咯”的,不单不做小伏低,还跟自己顶牛。到底谁是婆婆?是谁当家?真是“扫帚把子倒着竖”,也没个天,也没个地,也没个君,也没个臣了。
萧雨不大好说什么,只得转口谈谈在家里的情况。城市里的事,刘瑞芬他们自然是爱听的,虽然电视上也常见,终究不及从亲戚嘴里说出来这么有切身之感。萧雨一边说一边觉得刘瑞芬实在有做名人的潜质。你随便一句话,她以为你是要撮合她同宋小娟了,就马上调转话头说其他的,妙在转折自然,要过好一会儿你才反应过来。就像记者提问:“听说你和女主角假戏真做,已经擦出了火花,请问是这样吗?”男主角往往回答:“这个问题不是一下子说得清楚。其实我对感情的态度是这样的……”——谁问你对感情的态度了?如果这样对付高考作文,是要为走题而扣分的。萧雨做着这样的联想,有种恶作剧式的开心。
在堂屋里吃过饭,天已黑得透了。刘瑞芬把广播线拉掉,开了灯。这时候萧云也过来了。刘瑞芬说:“怎么不早点来陪你妹妹吃饭?”萧云笑了一笑。宋小娟收拾了碗筷去洗,萧雨见是个空儿,便拉萧强到旁边说话。萧云见了,便帮着刘瑞芬抹桌子,找麻将毯,绊住刘瑞芬叫她走不开。
萧雨先是觉得难以措辞,后来索性开门见山地问:“哥你怎么还没当爸爸?任良、小勇他们儿子女儿都两三岁了。”萧强苦着脸说:“不知道。”萧雨说:“也该到医院检查一下,你跟嫂子一块儿去,看到底是谁的问题。”萧强笑了一声说:“你嫂子不能生,你说是谁的问题?总不是我吧?”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已经硬了。萧雨有些不忍,但想这是为了他好,也是一辈子的事,便说:“是不是你,看了才晓得呢。你们到县里来,我爸有熟人在医院。吃住在我家,也花不了几个钱。”萧强说:“不是钱不钱的话……”萧雨说:“那是为了面子?你又不是去偷去抢!比如说,你感冒了,再说重一点,得了盲肠炎,也要上医院的。”萧强嗫嗫嚅嚅地说:“那怎么好比?不一样的。”萧雨说:“有什么不一样?说到头还是你怕丑。你究竟是要面子呢,还是要孩子呢?”
萧雨读过很多闲书,发过不少文章,在舅舅一家人眼中,有种奇异的威信。萧强这时候便有点心动,这才老实地说:“我到乡医院看过,说是我有问题。我是想:再跑到县里,一来不一定有用,二来丢人丢到外国去了。”萧雨笑道:“你承认了就好。我告诉你,你别看县和乡只差了一级,医疗条件就差得远了。‘人民医院’里有好多仪器都是进口的,主治医生也是正规大学毕业,多少年的临床经验。你去不去?要去我这趟回家就跟我爸说了。”萧强却说:“我……我再想想。”
刘瑞芬跟萧云家长里短地说了一回,忍不住喊:“什么话呀?说这么长时间。来打两圈就睡觉了,天冷。”萧云估计话也说得差不多了,萧强也像是被萧雨说活了心,就也帮着催道:“快来吧,妈都急了。十点钟还有车来接妹妹回城呢!”
四个人坐下来打麻将,宋小娟给大家泡热茶、炒花生、炒瓜子,末了拿了个茶瓶放在角落里,就到房里看电视去了。
“麻将毯”其实是张垫子,使麻将不至于直接磕在桌上,洗牌时也不会哗啦哗啦的。这一张是墨绿色的,不知用多少年,都起毛了,还有点发乌。萧雨生来不喜这一类的娱乐,而且这里的打法同外面不一样,管“听牌”叫“上楼”,听了牌就不能再换,听的那一张还要背面朝上,放到面前一堆牌的上面。结果萧雨不停地输,幸而打得也小,所以也很有限。
宋小娟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响,有些示威的意思。虽然如此,萧雨还是听得见外面“呜呜”的风声。遥遥一两声狗吠,又像是在远处,又像只是风的变音。想到过两个小时还要坐夜车进城,她先已经预支了那份寒冷,浑身缩起来了。
“成牌!”刘瑞芬兴奋地把牌推倒,把萧云刚打的一张八饼忙不迭地拿过去。萧云给了钱,嘴角带笑,向萧雨眨一眨眼。她牌技高超,四邻八舍都有名的,唯有跟刘瑞芬一起,她总是“输”。萧雨看着萧云,竟起了一阵隐隐的悲哀。
“快摸牌呀!”刘瑞芬说。
后记:两年后,萧强和宋小娟的孩子已经会满地跑了。而萧云过得还是那么清贫,清淡。萧雨没什么变化,只是远远瞧着他们,有时候想起来,稍微有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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