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屋的台坡下面是一片平平的禾场,父亲在禾场西边栽了一溜水杉树,禾场前面有一条挑台后形成的人工河,河边是猪圈,那河最初是队上的鱼塘,河上面有一条窄埂,沿着杉树边的小路往前走,再过窄埂,便是父亲的菜园了。
那菜园与台基一样宽,家家如此,大概有五六垄地,长将近40米。
父亲是种菜的好手,田垄整的齐齐整整,田沟不深不浅,田土又细又熟,被猪圈的灰粪滋润得仿佛冒着油。
小时候,他在菜地劳作的时候,我喜欢在边上瞎帮忙,那是父亲认为的,其实我是很认真的在帮着忙的。老头很烦我,差不多一直都是,生气了还会揍我,大多数时候我一溜烟就跑了。
在蔬菜里,我比较喜欢吃苋菜,红红的汤拌在白白的饭里,那个香,回味悠长,许多年了,这习惯一直没有变。父亲总不愿意种苋菜,在我的再三央求下,才种了一回,小小的一块,我那时差不多一日看三回,终于看到苋菜红了,正是杨花飞舞的季节。
放学回家,我不愿从湾子里走,非要走那田间小路,然后经过菜园回家,看看那些每天都不一样的黄瓜、油瓜、甘蔗、西红柿、菠菜、长豆、白菜等等,有杂草我会随手拔了去,有板结我会拿了锄头松土。这许多菜在各自的季节成长变化的样子,至今都留在我脑海里,大概凝固成了乡恋的一部分,潜伏在我的记忆里了。在那些饥寒交迫的日子里,那些菜让清淡贫穷的日子多了别样的色彩。
夏天,菜地是要浇水的,我本能的愿意干这事,不用大人要求,我喜欢那片菜地,和喜欢去公园赏花的人差不多吧?我喜欢赏菜,仿佛有点青梅竹马的意思。
水车是有些重的,我那时要费很大的劲连移带拖把它弄到河边。开始车水之前,要很细心的把垄沟清通,并在需要的地方筑好小坝。把水从小河里车到田沟里后,再用细长竹柄起粪瓢子一瓢一瓢把水撒到菜垄里,水要撒的开,像下雨似的,不能粗暴的就这么掼上去,那样它们会疼的吧?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对ta好,ta才会对你好,万物皆如此。我能感觉到那些菜在我的清水的滋润下在欢快的拔节,在微风里欢快的朝我点头微笑,我甚至有点拯救的愉悦,这种愉悦,让人完全可以忽略所付出的辛苦。
每次都是浑身湿透,有汗也有水,有时候甚至会脚下一滑摔成泥猴,但我浑然不顾,乐此不疲。这种时候,老头一般不会来过问,任由我折腾。
他在农田里忙了一天,一把小竹椅,坐在台上休息,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知道他一定看到了狼狈不堪的我,我心里还是隐隐约约的希望得到他的肯定和表扬的,毕竟他有三个儿子,只有我在干活,从小到大,他没有表扬过。
菜地里有很多惊喜:被太阳晒得裂了尾的淡红的西红柿,咬一口醇香无比,还有绿的油瓜,紫的茄子,粗大的老黄瓜,新鲜粉嫩的土豆。它们从嫩芽到开花结果到成熟到搬上餐桌,这个过程就仿佛一个个见证奇迹的时刻。
冬天,踏着薄霜上学,去菜地撇一根甘蔗,在田间小路上一路走一路吃,上学的路,甜的一路掉渣。
菜地的头上本来有一棵桃树,春有花,夏有果,我嫌单调了些,从“女朋友”家移来了指甲花美人蕉牵牛花等,后来还特意从大舅家挖来了竹鞭埋在田头,因为我喜欢起风的时候竹叶舞动的样子和在风中美妙的声音。
那些花只美了两年,就被父亲斩草除根了,他嫌它们占了他的地,这老头就是没情趣。那竹鞭是我离家的那一年埋的,后来写信问父亲,他说茂盛得很,正因为太过茂盛,不停的扩张,后来和那些花草遭遇了一样的命运,父亲扫荡的时候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有一次回去,见竹林没了,很是惊奇,老头不懂我心底那点守护这些竹子的心思,在他的心里,可能他的菜才是第一位的,那些竹子原是我对家的惦念,茂林修竹,我喜欢这样的家园,父亲不懂,他没有这种心思,我伤心,他若无其事,我和父亲,一直如此。
原是我的竹子侵占了他的菜地,在他心里,我是画蛇添足。我问他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毕竟我种的,也和他郑重的说过多次了,拜托他好好照看的,他淡淡回我:“又没什么用,长的到处都是,根都爬到邻居家菜地去了,难挖得狠,把老子累的腰酸背疼的。”
如今耄耋老父已经没有当初的力气和热情那么精细的侍弄菜地了,我前两年回去,那片菜地就那么板结着,灰头土脸的,完全没有当初的葱绿茂盛的气象了,那棵桃树也被砍掉了,左右邻居的菜园,好多都变成了农田。
我站在那里好久,脑袋空空的,岁月沧桑,家家盖起了楼房,有些人还在城里买了房,在家的青壮年也大都长年外出打工,菜园这幅样子,也是正常的吧?隔壁幺叔家的那株栀子花树已长得老高,还在田头孤单的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