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被成为恶性的突发事件,具体发生的时间我已经记得不那么准确了,大体的时间应当是1977年前后,而且天气不那么冷,大概是初夏,或者是初秋。
三线工厂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社会,虽然工厂内基本也是五脏俱全,从卫生院,到托儿所一应俱全,更不用说专门给全厂职工提供必要的生活物资的商店。也是因为有这些基本的生活设施的保证,才能让这个相对封闭的工厂得以正常生产运转。
但是,一个压抑着年轻人荷尔蒙的时代,在一个这样的环境里,不出一些什么事情那才是不正常。所以,青工之间,不同车间的,甚至是不同班组的都会出现纠纷或者打斗。这些纠纷的成因,其实不外乎这么几种原因,有的是为争女友而争风吃醋,有的是一个槽子里几头叫驴彼此瞅着都不顺眼,所以要较劲。还有的觉得自己要立个腕,于是斗狠逞狂。林林总总的,大事小情每天都会有。所以,厂保卫科那几位其实挺忙,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滑稽事儿,我另文讲述,在这里先一笔略过。
年轻人打架是常态,但是,很快就烟消云散也是常态,所以,前几天还看到那几位在那个车间门口的空地上打的你死我活,没出一周居然跑到一个饭桌子上抡着大碗喝酒,还美其名曰这叫:一笑泯恩仇。
唯一我下面讲述的这个事件,超出了所有上面所列的范畴,甚至可以说一度传说的到处都是。
2012年春天的时候,我从南方回来探亲,去医院看望了一个曾经的工友,他患的是深度的酒精中毒,酒精肝等等,基本属于无药可治,那一年他57周岁。
这个人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躺在病床上的他,看到我来了,咧着嘴笑:没给哥们我带瓶酒?我没笑,也笑不出来。看我不笑,他也不笑了,一声长叹:哥们我就这样了。
这回我笑了:你够本了,多活了这么多年,所有的酒厂都能记住你为他们做的贡献。
他看着我:谢谢你还能来看看我。我是一个混蛋了一生的人,就这样了。
你还记得当年我和你两个人在宿舍里喝酒的时候我是怎么劝你的吗?我问他。
他肯定的点头,我当然记得,只是本性难改啊。说着他一声长叹,我看到他眼角有清泪。
一个简短的探望,临走的时候我塞了几百块钱在他的枕头下,他要起身推辞,被我挡了回去:你好好的吧,听医生话,好好治疗。
三个月之后,我在南方闻听他去世的消息。
我曾经不止一次的把他的故事讲给我的一些朋友们听,我说他是一个真心需要感谢时代的人,如果不是那个宽容的时代,他坟头的草早就能长成几丈高了。
一个敢用钢锯锯开工厂武器库大门,然后把十二颗手榴弹别在腰里的疯狂的家伙,要是搁现在狙击手能把他打成筛子。
我其实并不知道1977年的那个夜晚,在武器库被打开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工厂的武器库,就坐落在工厂正门的右侧,是一个青石拱房,看起来坚固无比,而且除了正门,还有几个一两尺见方的窗子,被坚实的钢条做成的栅栏严严实实的封住。想从窗子进去,没有丝毫可能。武器库正门上方有一个水泥板状屋檐,屋檐正中悬着一个散漫着昏黄灯光的小灯,远处有两盏水银灯,可以影影绰绰的照着周围,但是,光线真心说不好,也许是刻意这样安排,免得这地方引起过多的注意。武器库和工厂正门门卫的距离能有三十多米,也就是说,如果光线好,坐在门卫室的人是可以看到武器库周边的。
在武器库被打开之前的那个晚上,晚饭刚过,宿舍区里发生了一场年轻人的互殴,其实也就是两个人的对殴,结果是身高马大的老Z吃了亏,被矮小敦实的对方撩倒在地好一通收拾。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手早就跑的无影无踪。
也就是这个时候,全厂区停电了。在那时候,停电是常态的事情,大家也都没在意,我们甚至不知道事件爆发之前还有这样一幕。一般说,停电了,大家也就趁早闷头睡觉。
喝酒打架吃了亏的老Z,越想越窝囊,酒精上脑,出去转了一圈原本是要找和他打架让他吃亏的那个人,没找到,恼怒之下,他把对方宿舍的门踹烂。晃晃悠悠就走到大门口附近,因为停电,几乎没什么人注意这一切。
后来我们分析这个事件的时候,觉得顺序是这样的,他仗着酒壮怂人胆,晃悠一圈的时候,看到了武器库,于是临时起意,决定搞事情。于是折返回了自己的宿舍,拎着一把钳工用的钢锯就奔着武器库来了。这一切都是事后分析,没有什么人看到。
所谓月黑杀人夜。
最要命的问题出现了,工厂的武器库别看固若金汤,但是,大铁门上只有一根20mm的钢栓锁着。一身蛮力气,又做钳工保全,锯开钢栓不是难事儿,结果真的就把门栓锯断,把武器库的大门打开了。也就是在这个前后,门卫的老师傅似乎听到了不远处武器库方向有异常响动,于是拎着汽灯出来查看。
武器库里还有一个枪械库,又是一道铁门,不但是钢栓还有暗锁。这个打不开,老Z就在打开的外间点着打火机看到了地上的深绿色木箱,打开翻扣,一排排的手榴弹就躺在那里。
一颗,两颗,三颗,N颗,他把手榴弹就这样别在了腰里,然后摇摇晃晃的出了武器库的门,也就是这时候,听到动静的门卫出来查看和他几乎撞了个满怀。
老头借着灯光看清了是谁,大惊失色的看到他腰里别满了手榴弹。老头惊呼一声:痞子(此人在厂里的绰号)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个老不死的管我干什么?说着挥出了一掌,把老头连人带灯掀翻在地。门卫老师傅连滚带爬,大声呼喊:不得了啦,痞子抢武器库啦。
在停电寂寞的黑色里,这种惊恐的呼喊很快就让人听到了。瞬间,上千人的宿舍区,出现了混乱,大部分人选择了逃离,也不管有没有电,逃命要紧。
我和我宿舍的兄弟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紧闭着门窗。
揣着12颗手榴弹摇摇晃晃回到了宿舍的痞子,高声的咒骂让他吃了亏的那个对手,有酒壮胆,无所畏惧了,叫着骂着觉得不过瘾,喊了一嗓子:不信老子有手榴弹是吧,老子让你们听听,说着站在二楼宿舍的窗前,拉了一个手榴弹,然后扔到了宿舍前的空地上,轰然的爆炸声,让人心惊胆颤。
等工厂保卫科负责人,武装部负责人赶到,事情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首先是紧急上报数百里之外县公安局,那边闻讯之后,大吃一惊,连夜十几个公安开着三轮摩托和面包车赶过来。
武装部的人赶紧保护清理现场,核对了一下少了十二颗手榴弹。不幸中的万幸他没法打开枪库的门。
扔了一颗手榴弹,叫骂了大半夜的痞子是累了,还是酒醒了?他所住的那一层所有住宿的人都跑的一干二净。
保卫科,武装部的人汇集在宿舍走廊的一侧,劝他赶紧交出所有的手榴弹。保卫科科长说话他还听,还能正常对话,武装部长一张嘴他那边就直接开骂:滚你妈的,你进来老子和你同归于尽。
天亮时分,县里的公安人马也赶到了。大家都觉得不太好办,毕竟这小子手里11颗手榴弹是真家伙。这时候,痞子参加工作的时候的师傅冲着宿舍喊了一嗓子:XX,你个混蛋,这是想死啊。说着师傅大哭。其实,这小子这会儿酒醒了,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也哭着回应着自己的师傅:我怎么办啊。
他师傅擦干了眼泪,冲着所有人说:我进去劝他交出来。于是他师傅喊了一嗓子,你把门给我打开,我进去和你说,他果然乖乖的把门打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轻松了,他师傅进了门,他跪在了师傅面前。师傅也不言语伸出手,他乖乖的把11颗手榴弹交给了师傅。师傅出门把手榴弹交给了门口等待的公安,保卫,武装部的人。后面的事情就是几名公安进去直接上铐子把他铐走了。
扔的那一颗手榴弹是扔在宿舍前的荒地里,没有任何破坏,也就是荒地炸了一个土坑,别的没造成什么损失。
惊魂之夜终于过去,那个和他打架的家伙告诉我们,他在一个车间的天车上躲了一个夜晚。
这个恶性事件的制造者,被强劳(强制劳动)三年。现在看这个处罚真的是够仁义了。这家伙在强劳期间,因为救火,把一条胳膊的皮都几乎烧熟,为表扬他减少强劳一年。强劳结束后,又回到了工厂。
武器库被盗开的事件,导致武装部长受到一系列处分。从那以后,武器库又多了两道门,而且拉起的围栏,设立了值班岗,一直到这种企业配发武器的做法取消。
现在回想那个年代,人还是善良,那会儿多数的工厂都有武器配置,居然没出大问题,也算是万幸了。
2021年3月25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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