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明坐在桌前,对着一幅水粉画发呆。画上的小桥流水,枯树残草,特别是那一轮欲坠未坠的斜阳,他是熟得不能再熟了。画中小桥的那一边,烟水迷离,看不真切,就在这背景中,有他真正的渴念,那是他从前读大专的地方。画上没有,他心里却清晰得异乎寻常。一房一舍,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比放电影还来得明白。他就是在那里认识静怡的。
那时的静怡就爽朗活泼,是典型的北方人的脾气。说起话来铿锵利落,掷地有声,同她的名字恰好相反。带着几分男孩儿气的静怡非常漂亮,可是洇上了她的言谈,便只能呈现出相当粗枝大叶的美丽。然而伍明就喜欢她这一点,欣赏她的敢讲敢做,心无城府。喜欢归喜欢,具体到行动上,倒还是女方先主动的。那天静怡约他到外面去玩,他问干嘛,她说去看落日。他当时愣了一下,料不到她还有这一份细腻的情怀。学校里的风景虽说不差,毕竟及不上恬适的郊外风光。他们去了,说笑了,还野炊了,天黑下来也没留意。计划中的主角——夕阳,被完全冷落,只是后来才陆续补看了几次。那苍茫的暮色也真动人,可是第一次去的时候,他们的心思不在那上头。她的目光里流动闪烁的内容比夕阳更吸引他。在她无声的鼓励下,他吻了她。
他们的恋情如星火燎原。三年的学校生涯成了他回忆里永恒的亮色。临毕业时,二人难舍难分。他的家远在九百里之外,而她却是当地的走读生,只偶尔才在宿舍住上一晚。照大多数人的眼光看来,这段情感是注定要无疾而终了。他们到郊外长谈了一次,在晚风中,看着古朴的小桥与微颤的碧波,沐着残阳有气无力的晕黄,刚强的静怡头一次哭了。伍明劝慰着她,自己心里也很难过。但他是个现实的人,他知道种种情况不允许他留在当地。他做好了“当断则断”的打算。那也并不是他自私凉薄,生在这个世上,谁还愿当个罗曼谛克的傻子?真的,当年那么年青,他已经不容易热血沸腾了,何况现在?
伍明吃了一惊,最近总无端的想说“当年”、“年青时”,仿佛他很老了似的。其实也不过才二十八呢,这还是虚岁,二十七岁的生日还没有过。机关生活真是催人老的。
他妻子摆上饭碗说:“吃饭了。”伍明应了一声,把那幅画抚了抚,才走到饭桌边坐下。妻子看了他一眼说:“又做翘脚老太爷了,你不能盛饭?”伍明心里一阵发烦,没好气的说:“菜都烧得好好的,不过叫你盛个饭,你就这么多话。”妻子把两碗饭重重搁在桌上,将其中一碗向他面前用力一推,道:“我只说了一句,你牢骚一箩筐,你话多我话多?”伍明无奈的叹口气,过了片刻,息事宁人的说:“今天这鸡蛋挺香。”妻子不屈不挠的说:“那也是你炒得好啊!”伍明笑道:“不是,是你回锅回得好。”妻子“哧”的一笑:“油嘴滑舌!”她心情一好,好奇心也随之而来,问他道:“你老趴在书桌上看那个画干什么?”这话她问了不止一次,伍明嫌答案肉麻,总不肯说,今天为了调节气氛,便说:“在想我们从前。画上的地方你总不陌生吧?”妻子笑道:“我当然记得,难得你有这份心。其实我也是这么猜的,又怕万一你只是朝着画出神,脑子里在想其他事,怕你说我臭美。你记得这是谁画的?”伍明笑道:“是刘震宇,我们班的张大千。”
刘震宇是伍明大专班上的小才子,瘦金体的书法,略带国画韵味的水粉画都获过奖。就是他应伍明之邀,特地跑到郊外临摹了这幅画,送给伍明和静怡作了结婚贺礼。
他们毕业前的那次郊外长谈,伍明是打定了主意要分的,不料静怡却做了个令他大吃一惊的决定:她要跟他走。“没有你,活着也没意思。”她说。她为了同他一起,不惜离开父母,告别她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伍明问她:“你家里会同意吗?”静怡只简短的答道:“脚生在我身上。”伍明险些儿就流出了眼泪。他深知这样连根拔起,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一刻,他决心娶她。
他们回来不久,他就通过父亲的老关系进了机关。一边自修完了本科,一边在局里上上下下打下了基础。他学的专业跟工作不对口,可是小地方的人际关系压倒一切,再则,伍明自己也识得眉眼高低。该硬时硬,该软时就软和些,业务上加紧钻研,处人方面左右逢源而又不卑不亢,不出一年就有了不错的口碑。个别人背地里酸溜溜的说他“天生该在机关里混的”,“未来的局长料子”。他只当不知道,过后却格外的同这些人更客气些。他深知这类人是最得罪不得的。他不指望他们帮忙,他们免开尊口就是最大的帮忙。
静怡也没停止奋斗,先是千方百计进了化肥厂,又经常用长途电话软化她伤心失望的父母。一番努力,竟也成绩斐然:她终于和家人恢复了关系。逢年过节,也和伍明也回去走走亲戚。
若说美中不足,就只有房子一件。伍明的父亲在伍明工作不久后就去世了,留下的遗产被五个子女一分,平摊到的实在不算丰厚。伍明盘算了一下,决定先不买房,先租了朋友家一间大房间,又陆续添置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就为没有房子,两人一直没要孩子。静怡几次三番吵着要生一个,也还是被伍明阻止住了。现在每个月有住房津贴,一买了房子,不算困难户,倒反而没有了,也是不划算的事。还是再等两年,手上有几个钱了再说。
他的脑子,成天在这些事上打转,一旦稍有闲瑕,回想起从前,便又是甜蜜又是恍惚,仿佛不大敢相信他曾有过那些经历。结了婚以后,他逐渐发现了静怡的不少缺点,比如,她不擅持家,工资常是莫明其妙就花掉了,她那过分豪爽的个性,使她买东西从来不屑于还价;待人接物上也太直露了,在学校时看着坦率可喜,到社会上就显得不会转弯;又比如,她竟然不会烧菜,连菜叶子都是伍明捡,伍明若是不回家吃饭,就得提前一顿把饭做好,让她自己热一热吃掉,他出长差,她就泡方便面,买盒饭。照这么下去,哪天才积得起钱来买房子?总不能全靠着住房贷款吧?那也不是银行白送的,是要一点一滴去还的。然而这些琐碎的烦恼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人人知道他娶了一位漂亮夫人,还是大老远抛父别母跟着他来的。这样的情深一往简直像个传奇。人人夸他前世修来的艳福,他只能笑着承认他的福气;碍于实际情况,他一时无法提供她优越的生活,众人又不免觉得他妻子嫁过来受了委屈,娘家关照不到,夫家生活又清苦,他也唯有默认。他欠了她的,在他是压力,在她恐怕有点像镇他的法宝,在外人则是绝好的谈资。那幅画上有他爱的静怡,没画出来,他看得到,那和饭桌边的这个女人,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
天黑下来了,伍明在室内转了几圈消消食,顺手把窗帘拉上了。静怡收拾着桌子说:“今天晚上我上小夜班,十二点才下班,深更半夜的,我就不回来了。”伍明调侃她道:“铁娘子也有怕的时候啊?”静怡说:“我怕什么?我夜里回来洗脸洗脚的,你还睡得成呢?我白天有时间睡,哪像你天天一大早就赶命似的。”伍明胸口微微一热,又听她说:“对了,我包里有‘海王金樽’,都忘了拿出来。你成天陪领导喝酒,人家说‘海王金樽’护肝。”伍明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看着她,笑道:“那东西挺贵,怎么想起来的。”静怡不由得提高了音量说:“是命要紧是钱要紧?”伍明忙岔开去说:“那么你今天就睡在厂里?”静怡不知不觉忘了刚才的话题,说:“反正有宿舍的。”
她拿起碗来想要出去,伍明看了下手表说:“八点多了。”静怡说:“怎么了?你晚上有事?”伍明不答,慢慢的走过来,从后面搂住她。静怡忙挣了一下说:“要死了,我碗还没洗,手也没擦……”伍明把头埋在她颈窝里说:“那就来不及了。”
……
静怡上班去了,床头的小灯依旧柔柔的照着。床单凌乱,被子蹬在一边。伍明躺在床上,想着桌上的那幅画,暗道:“等有了房子,生了儿子,叫刘震宇再给画一张。还用那一张的景,上面添三个人。一个我,一个静怡,还有一个,就叫伍小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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