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年代录像厅风靡一时,《英雄本色》里周润发饰演的“小马哥”是一代人的偶像。事隔十多年,在镇江,我却结识了另一个“马哥”。“小马哥”在荧幕上开枪扫倒一片,“马哥”却在医院里治病救人,两相比照,煞是有趣。
初识马哥,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四点过后,阳光稀薄,有“宫花寂寞红”的寥落。我走进去,见到一个瘦瘦的医生,三十岁左右,穿着整洁的白大褂,翻着本厚厚的医学教材。见有人来,他带笑抬头,询问病况,详细而耐心。他告诉我像我这类型的皮肤注定是这里疼那里痒的,“除非把皮换了。”他开玩笑道。我也笑起来,想既然“注定”要常来光顾,索性就认定了这个脾气温和的医生吧,他胸口仿佛贴着“医者父母心”的标签。
下一回再去,我们交换了手机号,逢年过节互相发发祝福,有时我懒得跑医院,就直接打电话让他“隔空诊症”。又有时我心情不好,他三言两语地劝劝。自看病结下友谊,还真是破题儿第一遭。在这过程中,有关他的点点滴滴,我也渐渐知道了些。
他的经历平凡而不平淡。本科毕业后他在河南老家一所医学院校当了六年老师。学校建在卧龙岗上,与诸葛亮的茅庐毗邻。《空城计》中唱道:“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那几年的马哥也是逍遥自在一书生。有课上课,没课的时候,带一本书四处闲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但那状态注定不能恒久。因为学的是临床,又因为有时间,2004年他去北京上了三年研究生。二次毕业,原是要留北京的,谁知那年4月他到南京看望弟弟,无意中得知镇江这边招人,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过来应聘,一下子被人家看上了。有感于江南小城的优雅,有感于大都市经济负担的沉重,他决定留下。我在而立之前调到镇江算是“高龄”了,他倒比我还晚了五年。
同是外地人,自然容易走近。一个周末,“文心剧场”请来了奥地利室内乐乐团到镇江表演。我留了票,问他要不要看。他爽快答应,流露强烈的兴趣。回来的路上,我们谈文学,谈艺术,谈电影,我感到他的悟性与灵气,惋惜他学错了专业入错了行。他却说不是。他最爱的还是看病,其次才是文化。那天我就改口叫“马哥”了,一个仁厚而热爱文艺的人,值得深交,值得敬重。
某天正在家里听音乐,收到马哥的手机消息,像散文又像诗,若断若续,颇有韵味,大意是:“黄昏,微雨,携伞外出。经西津渡,小游,踩青石板,观旧民居。偶遇一老书店,得书二册,一为杨绛《我们仨》,一为梁晓生小说。返寓所读之,平静且充实。”简净冲淡,像周作人的日记。我给他回了消息,说隔天去看他——雨季不只带来浪漫的情调,也带来频繁的皮炎。
第二天特意选了临下班前的时段,人少,方便说话,顺便带了新发表的文章复印件给他。谁知里面人气鼎盛,一位老人家送他红蛋,大约添了孙子;一个中年人给他送了盆常绿植物,说医院细菌多,可以净化空气的。
医患之间的好人缘只会建立在医术的精湛和医德的卓然上。之前他曾用两年时间跟踪治疗,使一个得了红斑狼疮的先生痊愈。六年来,那人每年必来看他,有一次还拿木桶装了一只极大的乌龟送他,说是纯野生,亲手抓的。马哥推辞不得,便把那幸运的水族在金山湖里放了生。
又有一位老太太,得了带状疱疹,痛苦难以名状。马哥每天去她家看望几次,观察疗效,随时调整,顺便也带去精神上的慰藉。康复后她全家感激万分,送来了一面锦旗。这是马哥到镇江后收到的第一面锦旗——当然不是唯一的一面。
有位学生从苏北坐火车去浙江实习,在车上发热、腹痛,全身风团,不得已在镇江下车看急诊。当时他没钱也没熟人。马哥参加会诊,决定收他住院。那学生昏迷了整整两天。幸而救治及时,最终有惊无险。出院后,学生家长远道赶来,补了医药费,千恩万谢。马哥只是微笑。
工作以来,马哥每年要看一万多病人,到现在少说些有六万人了。
他看病有一套独特的“理论”。譬如:“因为理解,所以悲悯,因为悲悯,所以仁慈。”这话听着有些禅意,是红尘中的清凉境界,他的淡泊自持,进退有序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但马哥却说佛道于他,只是补充。在他的思想背景里,儒家才是正统。他的座右铭是“人应竭尽所能,直到命运宣判。”人是多面复杂的,他对病人的关怀,到底是儒生的责任感多些,还是仁人的同情心多些,是个小小的“斯芬克思之谜”。
有一阵马哥很罕见地有些迷茫,房子买不起,爱人在外地,年龄不小但限于条件暂不能要孩子……除了开解他,我并没有真正为他担心,我深信他骨子里的坚毅乐观。没有强大的内心不会有温润如玉的性情,没有豁达的天性就没有谦谦君子的风度。一些小困难、小挫折是命运对他的试炼和磨练,是苦尽甘来前的短暂前奏。果然,一两年工夫,他有了新居,爱人过来了,可爱的女儿随之降临人间。在孩子的“百露宴”上,我发现芸芸众客人当中除我以外全是医生。我戏称我的莅临是代表了全市的文化人。
09年圣诞我们相约吃火锅,结束后他叫我先走,他独在“大润发”旁边的药房里津津有味地看药。临行一瞥,我在药房外见他隔着玻璃柜台,弯下腰,一格格地欣赏,辨别,比较,那么沉醉,那么安逸,那么满足,有无与伦比的庄严的喜悦,有金粉金沙的宁静的辉煌。一个人一生中找到这样一份寄托,无论如何应算幸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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