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第七届D市短剧大赛转瞬即至。许杰在冲刺阶段还把剧本改了又改,重金聘请的牛导也天天向着三个演员大吼大叫。于茜背地里向许杰笑说:“连我爸都没这么吼过我。”许杰笑道:“他是为你好。”于茜洒脱一笑:“还用你说?跟着他排戏,前后半个月,我就学到了好几招。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暴风雨”的始作俑者牛导矮矮胖胖,和熊导的超逸出尘大相径庭。二人导戏的风格也大异,熊导是和风细雨,不厌其烦,一个动作能纠正十几遍;牛导是大开大合,霹雳雷电,拉个框架就让演员自己去“悟”。“悟”这东西在许杰看来有点像王阳明的格物,天分、死工夫缺一不可。于茜等三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其中于茜小戏、短剧、小品、主持全能,舞台上可谓千锤百炼,只差成精,碰到牛导,却还是痛感自身的不足。
有时牛导指于茜:“闺女,说你呢,什么叫欲哭无泪?是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流出来,懂吗?像你嘴里含了一块糖。”有时他指男演员甲:“就你这道行,还亭湖区的当家小生呢?真是山中无老虎。打起精神来!谁虐待你了?”对另一领悟力稍逊的男演员更是毫不留情:“怎么回事你?痛不欲生你不会啊?你往下一蹲,头一抱双腿一岔就叫痛苦?不知道的以为你蹲坑上厕所呢!”许杰看他们一个个被训得狗血淋头,心里直发笑。
牛导的确很牛,他的强势是如此的光明正大。别人排戏,只要演员、编剧在就行了,即便熊导、贺厅长也不例外;牛导却要求灯光、音效一个都不能少,“把每次排练都当成正式的玩儿”。音乐配得不好他会极度愤怒,说“一滩鸡屎毁了一缸酱”;灯光打得迟或早,亮或暗,他会以惊人的分贝直接把操作人从后头拎出来耳提面命。
这天是赛前最后一次带妆彩排。牛导第二天要去南京老家,女儿快要生小外孙了。正因为比赛的正日子不能亲临现场,这倒数第二次排演他细致苛刻到骇人听闻的程度。
于茜等正在台上蹦蹦跳跳,牛导陡然叫了一声“给点面光!”灯光师吓了一跳,忙把演员正面的灯光打亮。牛导盯着强光,眼都不眨,指挥说:“给,给,给,好!”一锤定音。面光的亮度就此确定。他回头向许杰说:“记住了,明天到赛场,提前跟打光的家伙说,就这么亮。”许杰对他甚为敬重,忙说:“您放心。”牛导叹道:“怎么放心得起来哦!你看看台上这仨,除了于茜算马马虎虎,另两个跟乡下宣传队的一个水平。”许杰打圆场说:“您是排了太多顶级的戏,接触的全是腕儿。其实演员已经很努力了。您这五六天的调教,够他们受用一生。”于茜侧身避开牛导的目光,给了许杰个白眼。许杰说着这些安抚的话,平息了牛导的不满,顺带着为男演员解了围。
后排灯光一起,许杰和牛导同时“咦”了一声。许杰生怕他又动怒,笑着说:“这个做沙发套子的师傅到底不是剧团的,送过来的布套乍看是酱红,上了光就成了鲜红。”他抢先说出责备的话,又一语道破症结所在,牛导也就没发脾气,说:“打电话叫他来。”
不一会儿,师傅来了。牛导手一指说:“师傅你看,我们这是个悲剧,你把沙发套子弄得红艳艳、喜洋洋的,好像结婚一样。”那师傅四十出头年纪,一脸精悍,一出口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我哪懂啊?我是外行,平时又不买票看戏。我依你们的话做的暗红色,哪晓得上了台灯光一照就变成大红色了呢?昨天叫你们派个人跟我去选布料,你们一个个说的说演的演写的写,没一个有空。我现在做出来了,才说不满意!新做个布套倒容易,这个不合用的布套谁给钱?我们小本生意,可贴不起!”
牛导没生气,反倒笑了:“这师傅口齿不坏,可惜有年纪了,不然能往演艺上发展发展。”那师傅麻利地跳上台拆沙发套,记尺寸,一边说:“别拿老实人寻开心吧。我这张脸,三分不像人,七分像个鬼,上台只能演钟馗。”他一句话把许杰等逗得哈哈大笑。许杰让剧务帮着他拆沙发套,又给他一颗定心丸说:“你只管另做一个颜色更暗的红套子来。这个做坏了的,工本钱也是我们出。你给我们来来去去跑腿就够麻烦你的了,还贴那些不相干的钱?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啊。”那师傅“哎”了一声说:“这就去。这回我学到了,要上台打光是暗红色,就要选那种半红不黑的布料,就比黑色亮那么一点点。”牛导笑着朝三个演员说:“看见没有?举一反三,比你们强远了。”
中间休息的时候,牛导招招手,把许杰叫过去说:“你们单位报销制度严格吧?”许杰说:“挺严的。”牛导说:“那本来只该报一个沙发套子的钱,这要报俩,该不会要你私人出吧?”许杰一愣,没想到牛导貌似粗豪,还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便笑了笑说:“这您别挂心,我另外想办法报。”牛导点点头。
许杰的办法很简单:多一个沙发套子多四百块钱,他找服装店改了发票,把三位演员演出服的价格多报了四百,就冲抵掉了。服装店这几年曾多次暗示他虚报花账,他们会好好配合,以求下次排戏时仍然光顾他们。许杰装聋作哑,从没接过口。这次逼不得已,在公义与私利之间选了后者。不占便宜他能做到,为公家吃亏他就不干了。
服装店所在的这一条街上很繁华:3610精品服装店、衫国演义名牌衬衫店、沸腾鱼饭庄、集集小镇餐饮、拉斯维加斯“的厅”、畅歌KTV、东方国际影城、汉庭快捷旅店,应有尽有。许杰似乎看见无数的人民币在各家门口吞吞吐吐,进进出出。他知道,今天,那服装店绝对不会相信他说的沙发套子的话,只怕还以为他又做婊子又立牌坊,贪钱贪得羞答答;他更知道,单位同事,从祁院长、曹院长到洪哲,就没有人相信他从不利用排戏之便谋取私利。人人都刮油,只要不过分,祁院长深具领导艺术,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一想,他是双重的不值得,可他不后悔。他的倔强不再是青少年时的任性使气,而是中年人的清醒的抉择。
回到排练场,见新的沙发套已然套上,灯光一照,恰是一种悒郁的沉素的红。许杰笑道:“这回做得好。”牛导说:“再不开窍就不是人脑子,是榆木疙瘩。”不一会儿,他又拿华丽宏亮的男高音训斥男演员:“明天就上考场了,还不进戏,驴嘛!拿了人家的钱,得把活儿干漂亮!”
许杰接了个电话,脸色惨白。众人没留意,唯独于茜偷偷问他出什么事了。许杰见牛导正跟两个外借的男演员说戏,便拉于茜坐到后排,在牛导的高声斥责中轻道:“恐怕咱们要白忙了。”于茜惊了一下,不插嘴,等下文。
许杰咬牙道:“洪哲这王八蛋,里通外国,为了打压我们,居然泄密给我们的竞争对手江城区,还帮江城区的剧组和贺厅长拉上了关系。”于茜默然片刻说:“就是说,贺厅长这次不会罩着咱们了?”许杰说:“我们事先虽然打点过,但洪哲教江城区送了这个数……”他竖了一根手指头,又竖了五根。于茜打了个突:“一万五?!”许杰神色严峻:“是!下了这个血本,代表他们志在必得。今年这一届,一等奖只设一个,因为明年要朝全国送,有多重要,你知我知,洪哲更知道。他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卡我,算他狠!”于茜说:“我们也不是没表示……”许杰冷哼一声说:“贺厅长不肯亲临指教,只看了看本子,提了提意见,收了一千五。一千五跟一万五,孰轻孰重?”于茜存了万一的指望说:“那……也不全是贺厅长一个人说了算……”许杰淡笑道:“收人家那么多钱,他就算硬顶也要把江城区的短剧给顶上去了。”于茜顿了一顿说:“消息确切吗?你打哪儿听说的?”许杰冷冷地说:“这两三年,我为了对付洪哲,在全市广交朋友,尤其是文化系统的。哪一个区都有人跟我称兄道弟。刚刚打电话的那个,我曾经帮过他的忙,他本来早该通知我的,不巧出了个长差,昨天晚上才回来,一看贺厅长在他们江城区手把手地教演员,就去打听了一下。”于茜忿然说:“洪哲明目张胆损害单位利益,就不怕我们告他?”许杰说:“他敢做,就有防备,祁院要是听到风声,自有伟大的曹院代洪哲狡辩抵赖,甚至反咬一口。”于茜颓然道:“按你说的,咱们无路可走了?”许杰看看牛导等人,隔了好久才说:“就算羊肠小道,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在我许杰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投降’这两个字!”
第二天,他带队到了比赛现场。他事先叮嘱于茜别走漏风声,以免影响其他演员的状态。于茜沉重地应了。她毕竟经的事多,本质上,对舞台的热爱比对奖项的热爱又稍胜一筹,因此抱了哀兵必胜的心理,反而放宽心怀,不问外事,放手一搏。许杰有条不紊地跟灯光师交待面光、逆光、侧光的要求。话音刚落,听一人接口说:“侧光嘛,俗称旁光(膀胱)。”许杰一看,却是牛导,不禁精神一振。灯光师笑着和牛导沟通了几句,一一记下,走开了。牛导说:“同粗人打交道就用粗方法。别小看他们干技术活儿的,你跟他打成了一片,就能增加几分胜算。”许杰唯唯而应,心道:“你还不清楚我们面临的是个什么形势。”
二人把各类事项安排停当,又给演员鼓了鼓劲,找位子坐下。牛导说:“不要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做的都做了,下面就当你是普通观众,享受过程。”许杰朝观众席上一看,上座率高达九成。牛导说:“中国人的一大特色是,凡是不要钱的就是好的,哪怕不喜欢,不要白不要。”许杰细看那些说说笑笑的陌生的脸,心不在焉地说:“可不?不过往届也是免费发门票,看的人好像没有今天多。”牛导回头漫不在意地扫了一眼说:“谁知道小市民心里在想什么?”他这话把知识分子的优越感表露无遗,许杰不禁一笑。他定了定神,才想起来问:“您不是快抱外孙了吗?说好了不来的。”牛导手一摆说:“问过了,医院说看样子今天夜里,明天早上。我等你们比完了立刻走,到车站坐晚班车回南京,还赶得上。”许杰十分感激。
他正要说话,礼仪小姐引导评委入场了。鹤发童颜、长手长脚的贺厅长坐在七个评委的中间。牛导见许杰朝评委们看,便笑道:“老贺你们熟悉吧?当初他的剧本我执导,拿了大奖,算有交情的。我看他会对咱们这个短剧高抬一把。”许杰不置可否地笑笑,暗忖:“交情没有用,交钱才有用。五年前我又送红包又说好话,这回好话在好处面前只能甘拜下风。”
他看着后台,恨不能穿透帷幕,看到于茜三人是什么样的状态。于茜也正看他,在中幕后面的缝隙里。她胸口跳得擂鼓似的,见到贺厅长,一阵心凉;见到牛导,又一阵温暖。在这种时候,牛导往日的严厉只使她感到亲切。
躲也躲不过去!她这么想着,索性和另两位演员完全放开,神采飞扬,使出浑身解数。台下笑声朗朗,演到后半段又颇有人吸鼻子擦泪。她在台上一分为二,半个自己在专心致志地演,半个自己留心着评委和观众的一举一动。剧末,她连转了三圈,斜倒在地上。把戏曲的身段引入到短剧里,是许杰冥思苦想,妙手偶得。当然也要碰到于茜这种有戏曲底子的演员才成。
于茜侧着头连转三转,就见头顶上的灯连划了三个光圈;身子一歪,斜卧台上,那光圈也千点万点,分解出来,洒落台面。一刹那的寂静中,她听见自己微微的喘息,满眼是舞台上的垫子、定点的胶带、没扫净的细纸屑。男演员扶她起来谢幕,她才敢正视观众。就在这一刻,她听见了掌声,热烈的,持久的,夹杂着欢呼、叫好,一浪高过一浪。她蓦然间感到心酸,眼眶湿湿的。她看到许杰欣喜之极,牛导则是一副“意料之中”的微笑,贺厅长脸上有一丝犹疑。洪哲避嫌没来,如果他亲身感受到这一切,他会知道用一万五买来的不是痛快,而是对真正的艺术的犯罪。
于茜他们谢了三次幕,在掌声中走到许杰身边。许杰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灿烂。
江城区的短剧既经贺厅长亲自辅导,自然差不了,何况排序还在亭湖区后面。但一等奖还是落在许杰他们手上。牛导一陪许杰领完奖,就马不停蹄地打车直奔车站。许杰说:“牛导真是个好人!”于茜笑道:“人家的导演费拿得一点不掺水。”许杰笑道:“最郁闷应该是贺厅长,收钱没办成事。”于茜笑道:“要是江城区不依,嘴上把关不紧,四处张扬,下一回老贺能不能当首席评委就难说了。”
几人收拾道具,装车运回去。许杰又叫男演员们打车回家,回头把发票给他报。只剩他和于茜了,许杰伸个懒腰说:“这一仗赢得好险。”于茜笑道:“还赢得很漂亮。这是纯文艺的胜利!”许杰停了一停才说:“是我筹谋计算的胜利。”于茜不解:“计算?”许杰笑了笑说:“你以为现在有多少观众会为了一个短剧大声欢呼?”于茜不服道:“我明明看见了!”许杰说:“那些人是我组织来的。”他这一句真正奇峰突起,于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观众也能组织?”
许杰说:“我昨晚紧急找了一趟戚棋,叫他把他最铁的影迷们召集起来,假装互相不认识,来给我们的短剧壮声势。”于茜急速吸收着他的话,听许杰又说:“贺厅长脸皮再老,对其他评委影响再大,架不住两百多个观众的激情喝彩。这一局既然在高层那里输定了,就只能利用民意,或者不如说是……”他笑了笑自我纠正道:“伪民意。不是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吗?我就赌一把,结果他们果然对舆论有所顾忌。”于茜不知该开心好,还是该沮丧好,闷了半天才说:“好歹是拿到一等奖了。”许杰双掌一合:“这话到位!达到目的最重要。明年能进国家大赛,也许你我双双提升,顺手收罗几个人,挤压一下洪哲的势力,把小洪小曹气个七窍生烟,哈哈,这还不是最圆满的结局吗?”
二人走到单位楼下,水蓝色的玻璃在夕阳下反着光。那柔和的光泽混和了蓝与橙——回忆若有颜色,就该是那样莹润的橙色。它平复了许杰和于茜的心绪,带来大战后深入骨髓的倦意。于茜懒懒地说:“你就不怕那些假观众出卖你?”许杰毫不在意,悠然说:“事前事后都是戚棋和他们接触,就算洪哲查出其中有诈,戚棋也会挺身而出,说这是他为了帮我自作主张,我一点儿不知情。退一万步,就算这样也给人戳穿,我费尽心思,客观上给单位争到了大奖,难道祁院骂我不成?再请问一句:组委会哪一条规定选手不能带亲友团的?”于茜笑了:“你行!色色想得到。看来下一季的旅游,你是最轻松的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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