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0-12-12 10:51 编辑
出了Y市车站,我急急循着熟悉的公路走了好一程,终于在许多相同的建筑之间,找到了浮萍的那一户。门开着,浮萍正在里面扫地,她微一抬头,蓦然发现了我,马上大声的笑起来了。“浮萍”是我给她取的外号,因为她名字里有个“萍”字,是借“人生如浮萍,聚散无常”的意思。“严凤英”曾告诉她这外号不吉利,浮萍却说很诗意,执意不愿改掉。 “不声不响的,想吓死人哪!”浮萍高兴地抱怨着,让我坐。浮萍长得很美,一双吊梢眼直扫到鬓角里去,浅浅一笑就有深深的酒窝儿,身段苗条,略偏于妖饶,是让男人一见就想入非非的女性。但是她性子质朴,言语爽脆,艳丽之中又揉进了三分英气。我问她:“‘严凤英’呢?”浮萍倒了茶给我说:“买菜去了。”她说着仍旧去扫她的地,一边打听我近况怎样,身体如何,是不是还常闹病。 正说得热闹,门外一个矮小的、胖乎乎的身影移了进来,进门就又笑又叹气:“我在外面听着像你的声音,我说我耳朵出毛病了,我猜你下午三四点钟才能到,哪儿想得到,这就来了!”正是“严凤英”到了。 假如在北京的叫“京漂”,她和浮萍只好叫作“Y漂”。漂了这几年,也未见职场上有何起色,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杜拉拉的。 我跟“严凤英”说我一接到邀请,激动得一夜只睡了两个小时,哪还等得到下午?能有机会再来Y市,确实让人有故地重游的亲切和愉快。我的三年高中生涯就是在这儿度过的。毕业后见面少,联系却一直频密,许多人羡慕着不解,也有人不解的羡慕。只因为这种不搀杂功利,又无关情欲的异性友谊太稀罕了。如今,十年后,借着浮萍的“三十大寿”,我们五个学生时代的死党又可以聚上一聚,是非常叫人兴奋的事。 “严凤英”说:“那两个不晓得几点钟才到呢!”她说着把蕃茄、黄瓜拿到门外的水笼头上冲洗,我在一边陪她聊天。她本来就姓严,凑巧又爱唱黄梅戏,《天仙配》、《女驸马》里的段子,一张嘴就是一大段,博得了“严凤英”的美号。我问道:“你们还是合租的人家的房子?”“严凤英”说:“可不是!不然房租真交不起!我和浮萍——这外号最好改改,不吉利——我们家在乡下,千方百计托了人在这边找事,能有个房子住也算造化了。我在丝织厂,浮萍靠脸蛋吃饭,帮一家公司搞推销。你知道,人家看见漂亮小姐,总不会二话不说就关门的。”我有一句话在肚子里憋了半天,忍不住冲口而出:“你真忘了假忘了?跟着瞎折腾?”“严凤英”忙岔开去说:“菜洗好了,走,进去吃饭去。”我只得笑笑,跟了进去。 下午四点多,刘革命和“周华健”也先后到了。大家叽叽呱呱互叙别来之情,“周华健”说了半天,才想起公文包还夹在腋下,当下一面找地方放包一面问:“三十岁生日只有四个人陪你过,太不隆重了吧?”浮萍眼珠一转,笑道:“客人贵精不贵多,我玩得好的就你们四个,何必拉些不冷不热的人来凑数?”顿了一顿,又补充说:“而且昨天我特地回家去的,摆了四桌,请得到的亲戚全来了,热闹也热闹得够了。今儿正日子,该咱们好好过一下。”我听了暗暗佩服她口齿伶俐,思维敏捷。刘革命和“周华健”也都露出会意的笑容。“周华健”说:“我今天来之前,在网上查过了,影城有好电影,诺兰的《盗梦空间》。口碑好得不得了。不如我们早点吃了饭看电影去。”刘革命说:“到底是三十岁,再说咱们五个也难得碰头,也不能太不像样。依我看我们马上就上街,随便买点什么先填填肚子,看了电影回来再正儿八经的吃。”我不由得赞道:“对!索性不坐公交,一路走一路玩,散步过去。” 刘革命本名刘向红,我怎么听怎么觉着这名字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自作主张给他改了名,很快在全班范围内扩散。刘向红屡次抗议无效,只得认命。“周华健”之得名缘于他长得有几分像周华健,又拿周先生当作偶像,久而久之,这绰号也就不胫而走。五个人里,就只我一枝独秀,没有外号。 一行五人说说笑笑走到光明路,见路旁有个附着烧饼炉子的小馄饨摊,都说:“就在这里先吃点。”我们坐下来,晚风习习,心情愉悦,只是开始吃东西时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 这里的馄饨用极厚的皮裹着极少的馅,稀稀朗朗的在大半碗汤里洗着热水澡,玲珑可爱,适宜赏玩,拿来充饥却未免强它所难;这里的萝卜丝烧饼别具特色,萝卜丝仿佛古代深藏闺中的大家闺秀,特别怕羞,要将烧饼吃掉十分之九,才千呼万唤始出来;甜烧饼外面的皮子又糊又焦,其味直追黄莲,中间的心子又甜得钻心,是“苦尽甘来”最形象的诠释;胡椒粉和辣酱脾气温和,一点也不辣,酱油倒进碗里半天不散,倒是麻油,一滴进汤里,就像人参果见了土,马上无影无踪,也不知道是不是火星上出产的。 我们骂着馄饨去看电影,又骂着烧饼回宿舍来。浮、“严”二人“嗤啦嗤啦”的烧菜,我就和“周华健”、刘革命在旁边说笑。九点不到,菜烧好了。我们围桌而坐,吃了一会儿,刘革命开了啤酒,“严凤英”给大家斟上。我第一个站起来敬酒,说:“这一杯祝你嫁个好男人。”“周华健”起哄说俗气,你还不如祝浮萍越长越漂亮。我反驳说这个祝福纯属多余,浮萍本来就漂亮得不得了,祝也是白祝,找个疼她的丈夫是真的。浮萍笑说但愿如你金口,就把酒一口干了,我也喝了。“严凤英”跟着祝浮萍“身体健康,不要像某些人”,说着向我笑斜了一眼。我回瞪了她一眼。“周华健”说祝生日快乐,而且六十年后还要再来祝浮萍九十岁生日快乐。刘革命则大言不惭的祝浮萍“拥有更多像我这样真诚的朋友。”浮萍连尽四杯,也只双颊微红,单以酒量而论,可谓不让须眉。 这以后我们互相敬酒,互相祝福,气氛热烈得不象话。喝得告一段落,“严凤英”被我们缠不过了,唱了一段《打猪草》,博得满堂喝彩。“周华健”也唱了周华健的《朋友》。一曲既终,我起身说:“我们一起喝一杯吧?祝我们的友谊活着一天就存在一天!”众人积极响应,干了一杯。大家的激情仿佛挥洒光了,再坐下时就略有些冷场。我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严凤英”第一个捱不住,掏出手帕子擦眼睛说:“我想着好容易设法聚了半天,明天又要分开了,我心里止不住的难过。”我们听了都不作声。我和“周华健”、刘革命三人都是特地请了假来的,明天下午就得回去照常上班,早上非走不可,要不然上司的脸色还是其次,饭碗能不能保得住都有点悬。 浮萍黯然半晌,看了看我们坦白说:“我也不瞒你们了,今天其实不是我生日,实在是想你们了,就撒了个谎,你们恐怕也知道了。”“严凤英”插嘴说:“是浮萍不让我说的,再说我也想你们来。”我和刘、“周”二人对视一眼,“周华健”说:“你生日是十月十六,今天才八月六号,我们早知道的。” 我默坐着想浮萍的一番苦心,想着大家的故作不知,细细体味这温馨的骗局,不觉又记起“人生如浮萍,聚散无常”的话来。人生在世,也许能够聊以自慰的只是分分合合、起起落落的苍茫身世中的那份真情吧? 我看向窗外。冰轮西斜,月色渐淡,夜已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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