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0-11-26 19:05 编辑
陈湾和附近五六个村子的位置十分偏僻。三面是白亮亮的大水,一面是翠生生的青山。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山外。翻过山去,赶着牛车走上四天四夜,才有一个小镇。粮食和土特产就在那里出卖,换了钱买些得用的东西回来。 凤箫的娘家在邻近陈湾的另一个村子,她嫁给陈湾一个老寡妇的长子。陈湾历代相传,就有这么一个规矩:婆家若有小叔子,寡嫂就只能住到小叔子取亲时为止。弟媳——其实就是妯娌——三朝回门时,也就是这嫂子打点包袱回娘家去的时候了。但是再嫁倒是被默许的。 凤箫的婆婆四十几岁就守了寡。乡下的女人,四十出头已经显老,没有了再嫁的可能。因为她丈夫是根独苗,她一直住在陈湾没回去。 凤箫没料到婆婆的命也是她的命。那个比她小两岁的男人突然暴病而亡,让她二十八岁就守着一床冷被睡觉。“你哥虽然脾气不好,有人骂的日子总比一个人熬着强。”凤箫向比她小四岁的阿水说过这话。 阿水很同情嫂子,粗活累活都不让她干。凤箫的婆认为大儿子是让媳妇克死的,终日不给媳妇好脸子看。阿水就常在娘面前说嫂子的好话:“嫂子勤快呢,连桌腿子都仔细抹过,人看不见,她看见。”“嫂子气力真不小,能扛一个大米袋子,脸不红,喘气也不粗。”“嫂子想哥,天天晚上淌眼泪,纳鞋底的时候就叹气:‘死人,你就这么走了,你教我做鞋给哪个穿?’”娘听了这话,只冷笑,不言语。 凤箫每天晚上从窗户里朝外望的时候,都会想:亏得有了阿水,不然日子过不下去。 阿水对凤箫很亲热。两人一起下地,插秧插得累了,就在畦边坐下,阿水就半靠在凤箫身上,一手撑地,分担去一半重量,一手搔搔头皮,或者挠痒,或者拨拨靠近岸边的秧。 风吹过来,秧苗点点头,一片绿色的欢笑。这时阿水会说:“嫂,给我讲个故事。”阿水长得很高了,在凤箫跟前还像个孩子。 凤箫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尼姑和小尼姑……”阿水便叫:“这个讲过了。”凤箫说:“讲过啦?”低头看草,闻闻小野花的清香,说:“从前有个女人死了丈夫,女人的公公年纪还不算老,丈夫的弟弟也不小了——跟你一般大。女人就想再嫁。她听人家说县官耐性不好,状子越短县官越喜欢,就托人写了张状子:‘翁少叔壮,瓜田李下难避嫌,该嫁不该嫁?’请县官判。县官看了很高兴,就判‘嫁’,就嫁了。”阿水说:“这个也讲过了。”凤箫“唔”了一声。阿水又说:“不过我喜欢听这个。”凤箫好奇道:“为什么呢?”阿水说:“这个女人很胆大呀,你为什么不再嫁?你又不老。”凤箫脸色变了,呵斥他“瞎扯八道”,一会儿又放柔了声音:“阿水,你希望嫂子嫁不?”说时嫣然一笑,眼睛光光地看定了阿水。 阿水就说:“希望。”他不明白嫂子为什么不去嫁个男人,图个下半辈子。哥待嫂子又不好。嫂子为哥守着,怪委屈了她自己,连他做弟弟的也不过意。只有娘认为天经地义。 凤箫便猛的将身一抽,让阿水仰跌在地。“嫂子白疼了你了。”她说。阿水顾不得疼痛,急急地说:“嫂子你别不高兴,是阿水说错了,阿水给你赔个礼。”阿水心里却不明白他怎么错了,他也是为嫂子好嘛!凤箫心软了,笑了,说“跌死才好。”又问“跌疼了哪?” 阿水不敢说疼,只自拍拍胸膛:“我结实呢,再跌两下也不碍。”凤箫说“你像个小牛犊子。”阿水说:“那你是母牛。”凤箫佯装生气,阿水说:“那你是放牛的,骑在牛犊子身上,叫它吃草就吃草,赶它回家就回家。”凤箫这才笑了,阿水也笑了,笑完又叫:“天要暗了。”凤箫看着太阳就说:“快把秧栽了。”就又插秧。 凤箫插得很快,又匀停,株距、行距全像用界尺量过了的;阿水的秧不深不浅,手腕子一沉就是一颗,既不浮在水上,也不至于插得太深烂了根。 凤箫转头看看阿水,心想:真是好小子,家里,田里,样样来得;脑子又灵,一教就会,秧插得快比我强了。凤箫想起一事,就问:“阿水,想媳妇了没?”阿水就红了脸:“嫂子不该拿我取笑。”凤箫故意说:“怎么是取笑呢?小时候跟你一起玩泥巴的水生他们都当爹了——水生不是跟你同年?”阿水说:“我不要媳妇。我要跟娘、跟嫂过一辈子。” 凤箫心里高兴,却板起脸来斥他:“又讲呆话了,哪有跟嫂子过一辈子的?”略去了“娘”。 阿水抬头望了一眼晚霞,又低下头去插秧。凤箫笑骂一句“傻子”。
春天夏天一下子溜过去了,蝉不叫了,青蛙也不叫,只有些耐寒的蛐蛐还叫上几声。 天凉了,凤箫这两天身上来了,不能下地,只在家里张罗。凤箫的婆让她把自己的水烟袋装上,抽得“吐嘟嘟”的。凤箫听人说阿水的爹也好抽这个,死了的男人也爱。凤箫常想死鬼男人死得不明不白,兴许就是抽这个抽死的。可是婆婆抽到现在,又不见她有什么毛病。凤箫想还是阿水好,一家子只有他不沾这些。但是也说不定,万一他将来也好上这个,自己一定要说说他。转念一想,阿水是要讨女人的,要说也轮不到她来说了,不禁叹了口气。 婆婆又在唤她:“凤箫,去把阿水喊回来吃饭。天天到掌灯时候才回来,他不饿,我还饿呢!” 凤箫答应着去了。阿水一定还在地里忙着,这两天自己不能帮他的忙,所有的活全是他一个人做。凤箫要告诉他:人是铁,饭是钢,牲口还要两斤草,何况人呢。 凤箫一路想着到了地里,阿水却不在。“阿水,阿水。”凤箫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凤箫很奇怪,不知道阿水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没想到是在附近一个草垛子里找到了小叔。 阿水从草垛里出来,脸红红的,头上沾着草,衣服皱巴巴的。草垛里又钻出一个女的,脸也是红红的,只是红得更厉害,头上也沾着草,一手正忙着扣胸前的钮子。阿水替那女人掸掸头发上的草屑说:“小月,你先回吧。”小月捂着脸鸟一样飞了。阿水对凤箫讷讷地说:“嫂,我们也回吧?” 凤箫一路打着飘,慌得不知怎样,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娘让我喊你吃饭。”阿水低着头说:“晓得了,明天早点回家。”又说:“你先不要告诉娘,我要先跟小月家里说好了。”凤箫说:“怪不得你天天这么迟。”阿水脸又红了,说:“嫂,你说我能不能讨到小月做老婆?”凤箫说:“娘在等我们吃饭。”阿水就不说话了。 过了两个月,阿水讨小月进门,三朝小月回门,凤箫按习俗要回娘家了。阿水舍不得,阿水的娘却很高兴,催着阿水帮凤箫打点行李。 阿水把凤箫送到村口,凤箫说:“不要送了,我认得路。”阿水站定了脚。凤箫走了百八十步,回头一望,阿水还在那里;又走一段,再回头,还在。凤箫向他打手势要他回去,阿水却突然喊了一声:“嫂,你这样好看,回去找个好男人嫁!” 凤箫后来没有再嫁人,她为一个活人守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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