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9-12-17 15:26 编辑
仁医生,最具传奇色彩,至今的遗老们还津津乐道。
仁医生解放前家资不菲,上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个子魁伟,方脸广额。一只眼失明了。说话慢条斯理,有板有眼,对病人不拘言笑,但也不失和蔼。他是个历史上有恶迹的人。解放前他进了土匪队伍,在里头当钱粮师爷,解放后政府清查到他,关进小黑屋。镇压反革命时,他的名字被圈了红,有一个时段,区政府就有生杀大权,斗争地主富农反革命的大会上,只要有人上台控诉,出于激愤,有人振臂高呼:杀了他,为穷人报仇!就把这个坏人拉出会场枪毙了。这样的过激行为,很快被中央发现,及时的制止了,但仍不免有矫枉过正。就在这个期间,仁医生犯了死罪。
区长的母亲得了重病,神昏谵语,捏空理线,眼看就活不成。有人给区长举荐,说蹲在号子里的那个姓仁的,他会看病,不妨让他来试试。区长说,这可是阶级立场的大事,我看算了吧。旁人说,老太太都这样了,让他哑没悄地来看看,万一治好了,这不一天云彩都散了;要是瞧不好,杀他个二罪归一也不迟。区长就在夜里把仁医生押过来,去掉铐子,让他给老太太看病。仁医生沉息号了好一会儿脉搏,又看了舌相,说老太太这个病是伤寒传里,热邪内结,治疗方法需要中药攻泻。区长虎着脸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取来了中药,任医生亲自煎药,亲手喂药,然后守候在床前。到了黎明时分,老太太腹内有了响动,仁医生说,快解大便了,赶忙用粪罐接着。不大会儿,老太太果然排了粪便,干硬的粪球合着臭秽的黄水,噗噗嗵嗵下了半罐子。人也清醒了,呻吟着要吃饭。仁医生说,这个病就是伤寒论说的阳明腑实证。书上说,得快下,止后服。这副药不要再喝了,等到天明,给她搅点稀面汤喝吧,千万不要吃补药。说罢,把双手伸给了区长,区长说,你这是哪一出子?仁医生说,铐子还给我戴上,我要回牢里。区长说,老太太这病刚回头,你还要继续观察。只管坐在这里,看谁敢动你一指头!
后来区政府开会研究,会上区长说,姓仁的这货虽然当过土匪,但没有背上人命,我看适应从宽处理;再说他会个医生的手艺,还能为人民做贡献。
就这样,仁医生捡回了一条命。
文革期间,仁医生倒了大霉,因为历史上的污点,被医院揪出来批斗,大概是因为人缘好,没把他弄街上去游斗。
有一个时间,大兴忆苦思甜,各生产队都支起大锅,找来一些野菜堆锅里熬稀饭让社员们喝,大小队干部站旁边看着,你得大口喝下去,喝一碗不过瘾,还得去盛一大碗再喝,谁吃得香喝得多就表扬谁。
贫下中农宣传队进驻医院,医院里也得忆苦思甜。也不知从哪里收拾一些红薯叶,满满的煮了一大锅,一个医院的人都去喝菜汤,仁医生也拿个空碗去了,贫宣队的队长愣着眼说,你不在贫下中农的数,你不能喝这饭!仁医生无奈,只得回家去。那个贫宣队长心眼多,悄悄地去仁医生住室探查,也是合该出事,仁医生老两口子正在吃鸡蛋,贫宣队长怒火中烧,一把夺过鸡蛋,照准仁医生的头摔下去,鸡蛋开了花,仁医生的脑门子起了一个大包。医院连续开了几天批斗会,把仁医生整得像秋风后芭茅草一样。
除了历史问题,仁医生确实没有可指责的地方。有人来看病,他总是慢声细语跟人交谈,规规矩矩地履行望闻问切,一旦病号来诊室多起来,他就谎称头疼脑热,给病号说,真是对不住,我回屋休息一会儿,麻烦你们去董医生那儿看看吧。
我见过仁医生开的中药处方,蝇头小楷,繁体字,竖排,把药物都写在处方笺的中部偏下,留出的空白部分写上症状、病理机制、治法和方药加减。条分缕析,一丝不苟。我有一回斗胆问他,大伯,你的药方咋写那么多字啊?他笑笑说,孩子,你大伯身子骨弱呀,担不起病儿啊。当时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现在知道了。
仁医生乏子无后,老伴是后到的,带来一个闺女,闺女的儿子接了仁医生的班,在医院里打杂。仁医生退休后,这个外孙正式上班。在那个阶级路线分明的年代,仁医生能办成这件事,也足见他的医疗技术和人缘之好。
后来,仁医生去世了。仁医生的生平事迹,没有任何人来写,我的这点记述,也不足十一。
作此小传,聊表对他老人家的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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