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19-7-10 14:20 编辑
我的六十,七十,八十年代(7)
01.
1969年12月27日,这个日子我记忆一生。因为就在这一天,我离开了那条我生活了12年的小巷,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生长,这条窄窄的巷子,在后面的人生岁月里,多少次走入我的梦。 在那里,收获过大家庭的温暖,收获过成长的快乐,虽然日子清贫,却真的不缺快乐。
一辆苏式嘎斯车,停在了我家的门前。
这就是离别的时刻,小巷里很多邻居们来送行。家母和她熟悉的姐妹们一一话别,互道祝福,有的含泪相拥,多少不舍都抵不过人生的无奈。
上海阿婆喊着我的乳名对我母亲说:XX妈妈,你要好好的,我们等你回来。
母亲平静的脸上有泪潸然:姐妹们,兄弟们保重啊,也许能再见,也许就……。母亲哽咽了。
事实上这真的是一语成谶,母亲走出这条小巷之后,就再也没回去,直到她故去。
没有太多的行囊,基本都是一些日用品和被褥之类的,什么家具都没带走,留给了即将成家的大哥。除了远在东北的大姐,以及提前去了三线的父亲,剩下的都到了。
留守在家的大哥,在青年点的二姐,即将奔赴四川大三线的二哥,执意一定要送我们去。司机师傅有点发愁,驾驶室是坐不下的,所以哥哥姐姐只能坐到车厢里了,我和母亲坐到了驾驶室。
这一天,天色略有阴沉,带着阴冷。母亲不放心坐在车厢里的哥哥姐姐,他们一再表示:没什么关系的。
风来了,呼啸着掠过小巷,依旧有花花绿绿的大字报碎片在风中飞舞。小巷的广播喇叭里,传来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须臾,又传来略带铿锵的话语:到农村去大有作为。
也许我真的是要再好好看看这条承载了我少年时代太多快乐的小巷,看看那些我熟悉的人们,因为就此一去,关山遥遥,谁知道是否后会有期?
嘎斯车发动了,带着些许沉重的闷声闷气,缓缓驶离。
开车的师傅一脸络腮胡子,他客客气气的称呼我母亲:老嫂子。但一路上他却不停地咒骂上山下乡,母亲笑着劝他:兄弟,别生气啊,这不是运动吗。
他回应母亲说:老嫂子啊,我这车加上你家这是送了差不多八十户了,你说农村能有啥好日子,在城里的人去了怎么生活?唉!
02.
车子缓缓的驶离了这座城市,母亲对我说:孩子,好好看看吧,再看就不那么容易了。
看着那些熟悉的景色渐渐遁去,我并没有什么伤感,倒是有一种对即将要去的农村的一种莫名的期待。也许是因为之前的十几年都在那条小巷子里,并没有看到太多外面的世界,最多的印象就是母亲带着我回山东的老家看望八十多高领的外公。
车子发出沉重的轰鸣,速度一直不是很快。途中还经历了司机大叔拎着水壶加水,哥哥姐姐们就坐在车厢里,母亲心痛他们,开一段路就要司机大叔把车停下来,说是太冷了,怕冻坏了她的孩子,她让二姐坐进来,自己要去车厢,二姐急了:妈你和我弟就在驾驶室坐着,别担心我们,一点儿也不冷。我也要求二姐坐进去,我去车厢,断然被拒绝。
在一片铅灰色的天空下,车子在笨重的行驶。一看就是辆老车,用的太久了,所以这一路速度也不可能快,路面也不允许快,所以,那大约二百七八十公里的路,车子跑了近七个小时。中间有过休息,在一个镇子里吃过午饭,好像是面条还是别的什么记不住了。
而且出了城市之后,在进入我们要去的那个地区,基本都是沙土路。那个初冬没有多少雪,车子跑过后面卷起浓浓的黄色沙尘。
我透过驾驶室前的窗子,能看清外面的一切,看到了连绵的高山,也看到了细细的河流。
不久,看了累了迷糊了,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车外早已经是黑黢黢的夜色,偶尔能见到远处的灯火稀疏。
终于,在奔波了大半天之后,我们的车子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这地方叫旅大市的行政区划的下属县庄河蓉花山公社。之前父亲在书信里说的很清楚,这其实并不是我们此行的最后目的,那是因为父亲单位的战备医院还在建设之中,而家属区生活区配套,最快能在1970年底才能陆续完工入住。
这地方距离我父亲他们的战备医院还有三十多公里的车程,那个地方叫步云山,那是真正的北部山区。
父亲守候在大桥边中的操场上等候我们,大半年没见到他,一盏水银灯的强光下,能看到他脸上瞬间划过喜悦,却马上恢复了一个父亲的庄重。他对司机大叔一顿感谢。然后,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在前面带路,我们的车子继续又行驶了大约一两公里,总算到了借住的老乡家里。
因为没啥家具和物件,所以卸车很快。
院门早已经打开,昏黄的光晕让我有点迷惑,怎么没电?
卸车之后,房东一家人早为我们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而司机大叔则要赶路,没休息直接和父母告别之后,特地拍了我的头一下:小子,好好的在这里成长啊。
我一直记得这位性格貌似有点烈的司机叔叔,后来八十年代中期,我回到城市的时候,已经参加工作,我所在局和这位司机叔叔的工作单位同属一个局我特地去找过他,但是,他已经退休了。
一面之缘,人生错过。在他送过的那么多的上山下乡的人家里,我们就是其中一个罢了。
真的是为了迎接我们,房东一家人破格点亮了两盏煤油灯。玻璃灯碗里,火油浸透的油芯,发出跳动的宛如黄豆粒大小的光晕,我当时只是觉得好奇。而油灯把人的背影投到了墙上,格外高大粗壮。
吃过晚饭,回到我们自己的屋子里,一个大火炕,烧的热热的,很温暖的感觉。母亲张罗着让全家人都洗洗涮涮。大家忙活完了,都在火炕上或坐或躺的时候,父亲说:我们算是开个家庭会吧,从现在起,我和你妈妈还有你们的小弟会在这里生活一年多的时间,之后我们会搬到家属区。市里的家就交给你了XX(大哥的乳名),你弟弟不久就会去四川,我们也都给他准备好了。到时候你帮助安排好他的远行。接着父亲对二姐说:我们最不放心你,一个女孩子在农村插队,吃了那么多苦,可是没办法,我们都得响应这样的号召。
在父亲的话语声中,我酣然睡去。
03.
我是在狗叫,鸡鸣中醒来的。仔细端量这间我们借住的房屋,四面的墙上都糊着报纸,棚顶也是报纸。
我走进院子,被两条凶巴巴的狗吓了一跳,昨天晚上来的时候它们只是叫了几声,今天看到我直接就跑了过来,我还以为它们准备咬我呢,孰料人家围着我撒欢跳跃。我伸手摸了摸它们的头,它们居然很温顺的让我摸。
房东大伯呵呵笑着:以后它们可就是你的好朋友了。
房东大伯的二儿子,我在昨天刚到的时候见过他,他很和善的冲着我笑,我只是觉得这个二哥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儿。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北部山区农村的早晨。东方暨白,房东大伯家的院子里一片欢腾。大妈养着鸡鸭鹅,靠近院落大门的一侧,是一个猪圈,里面躺着一头看起来不算很大的猪。
迎面这座山,名叫鸡冠山。几十年后的今天那里已经被开辟成一座旅游远足人们喜欢攀登的地方。有关这座山以及故事我会在后面慢慢说。
按照父母的想法,一家人在这里度过1970年的元旦,但是,大哥二哥急着回去,这样二姐也最好和他们一起走。所以,他们三个人仅仅呆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就匆忙踏上归程,而且必须要赶上每天只有一次的去县城的长途汽车。然后再从县城换车回城。
母亲流泪了,她有些无助也有些无奈。挨着个嘱咐,挨着个叮咛。言语之中充满着愧疚:孩子们,对不住你们,妈妈和你弟弟必须留在这里。以后你们要靠自己,相互间要多帮助。你们终归要长大,该你们自己飞了。
天下父母,有多少这样的故事,这样的离别只是无数人间故事里的一朵浪花。
两个哥哥倒是一脸轻松,二姐却泣不成声。
26岁的大哥,22岁的二哥,19岁的二姐,在母亲的叮嘱声中渐渐走远。
少年不识愁滋味,我对哥哥姐姐们的离去虽有点不舍,却觉得也没什么。
房东大伯推出他的大国防自行车,笑眯眯的对我说:走啊小子,大爷带你去德兴街(gai)去看看。我兴高采烈的坐到了房东大伯大国防自行车的那个方方正正的后座上,一老一少,沿着略带崎岖的山路而去。
尾随我们雀跃的是大伯家的两条狗,一条是青灰色的夹杂着白毛,一条是土黄色的。
很多年后,我多少次来到这条已经很难寻觅旧痕的镇子,试图找回那条我记忆深刻的老街,可惜岁月变迁,所剩无几。
04.
大伯告诉我,德兴街从清朝中期至今一直是庄河北部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中心。早在100多年前,这里就商贾云集,闻名海外的"德兴街"正在续写着蓉花山新的篇章。由德国传教士建于1840年的天主大教堂,至今还印证着蓉花山镇不朽的魅力。长隆德地主庄园是目前东北地区最大的保持最完整的古庄园。德兴的由来也是因为这座庄园,只不过文革到来之后,这个名字改成了蓉花山人民公社。
蓉花村金屯,是"鳌拜后人"居住最密集的地方。在这个屯子里,90%以上的村民都姓金,他们都是本家。经过考证,康熙皇帝将鳌拜全家终身监禁期间,他的一名叫"尔坠"的孙子侥幸逃脱,后来辗转经岫岩来到蓉花山镇定居,他们都是"尔坠"的后代,在鳌拜后第六世,全家由瓜尔佳氏改为金姓。
这地方有一段时间,行政区划并不属于旅大市,而是属于岫岩所辖。
蓉花山和鸡冠山遥遥相对,狭长的地带一条河蜿蜒而过,把两座山分开。相比较而言,鸡冠山的植被茂密,即便是冬季满山的油松也显得郁郁葱葱。而蓉花山很大的一部分山体是裸露的山石,黑黢黢的。看起来很伟岸高大。大伯说上冬的时候,下了几场不大的雪,但是,已经染白了蓉花山的山体的上部。
镇子是沙土路,当时整个北部山区都是这种路。
大伯载着我进入德兴街(gai),很耐心的告诉我,小学校在哪里,粮库在哪里,然后在镇子中心,大伯指着一趟青灰色的瓦房告诉我,这里就是镇子的供销社。
在这条街上,我感受到了和城市里一样的感觉,大喇叭里正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也看到了镇子的路边墙上花花绿绿的大字报。有人热心的和大伯打着招呼:白铁匠你这是去哪儿?
大伯笑着说:家里来了个城市下来的孩子,我带着他到镇子上看看。
我在院子里就看到过大伯的那些打铁的物件,一个焦煤炉子,一个风箱,一个铁墩,后来我听大伯自嘲:人生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那副担子我试图挑一下,咬牙瞪眼,担子稳丝没动,大伯哈哈大笑。
镇子不大,有一个工厂在当时小有名气,庄河缫丝厂。因为这里的蚕茧丝在当时名气很大,也是商贾活跃的因素之一。
WG虽然闹腾的厉害,这座缫丝厂却基本一直在生产状态。我所以对这座缫丝厂印象深刻,是因为那时候我吃的最多的就是他们剥离蚕茧之后的茧蛹,现在看那也是一种高蛋白的食物,那会儿流行七个茧蛹相当一个鸡蛋的说辞。
而我们这些借住在老乡家里的医院家属,每个月都会有分到茧蛹的福利,最多的时候一个月两次,每次至少有四五斤甚至更多,只需要五毛钱。
所以,在蓉花山的日子里,我吃的最多的就是这个。爆炒,腌制,干煸母亲换着花样做。父亲最得意的就是每天下班之后,坐在炕头的小饭桌上一壶老酒,花生和茧蛹。
与房东大伯天南海北,老哥两云山雾罩,好不快活。
05.
我现在回想起这段往事,总觉得去了乡下之后,所有的日子像一首舒缓的乐曲,伴着静静流淌的时光,我体会到在城市里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的生活。
家里吃水,是山溪水,冬天的时候,山溪结了晶莹剔透的冰层,但是,有一汪水却从不结冰,而且总是蒸腾着雾气。房东家的二哥帮我们一次次把水缸里的水挑满。母亲谢他的时候,他总是憨憨的笑着。
那汪池水里面即使在冬日,也有小鱼儿在其中游曳,还有水底的沙子下面,常常蛰伏着蝲蛄虾,基本与今天的小龙虾一样的那种。母亲用口罩纱布为我制作了一个小小的抄网,我捞了很多小鱼,放进了家里的水缸里,它们都在水缸的水底,从来不向上游,所以,从不担心会把它们舀进饭锅。
很多年之后,我内心有两个难忘的心结,一个是小巷的情结,另外一个则是在农村的那段时光的情结。
我喜欢上了这里的山山水水,更喜欢和善的房东一家人。大伯大妈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很早就不在了,大儿子已经成家,唯有二儿子和他们一起生活。
大伯是一个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的老兵,打过很多残酷的仗,但是,非常幸运,身上毫毛未伤。我不仅在大伯家墙上发黄的照片里看过大伯一身戎装的照片,还看过大伯小心翼翼用红布包裹着的勋章。平日里,大伯高兴了就会在院子里唱着: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院子里有一盘石磨,大妈经常在上面磨玉米面,甚至磨黄豆做豆腐。刚去的时候我试着去推那个石磨根本推不动。但是,半年之后,我也可以推动那盘石磨了。
1970年的元旦,我和父亲母亲就在借住的房东大伯家的草屋里渡过。母亲显然是无法从和哥哥姐姐们的离别情愫里走出来,一直嘴里念叨着:也不知道他们这个新年是怎么过的。
我当然体会不到父母对哥哥姐姐的思念,我只是觉得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成天领着房东大伯家的两条狗,在山村的雪地里疯跑的感觉很快乐。从家到镇子的小学,大约有三里多路,父母有点心痛我,让我前半年不去学校。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换了水土的原因,好像山区的水质较硬,出现了水土不服,身上起了很多疙瘩,奇痒无比。
所以,1970年的上半年,我像田野上空飞过的鸟儿,无拘无束的在大山里,在溪水边,跟着房东大伯打猎,跟着村子里的小伙伴上山下河。 2019年7月9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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