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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和大嘴 父母刚退下来的时候，无所事事地看了两年钓鱼打牌广场舞之后对城市的生活便绝望透顶，于是用当时比较优越的退休金在乡下精挑细选了一个大院套，临江背山很道风仙骨的意思。 去看了几次，感觉那村子美则美矣，壮也壮哉，就是安全系数偏低，要是大半夜回家沿着连路灯都没有的乡间小道往家走难免毫米汞柱升高，因为我还在城里上学，不能陪二老，于是决定加强安防。 乡下的院墙大多只高到胸口，这样一来坐炕头上就穿过院墙看到几百米外的江风渔火，而且邻居串门啥的也不必进屋，趴墙头上就把该唠的嗑唠了该办的事事办了，显得那么近便亲密；最主要的是，院子实在太大，加上前后小菜地，足有两三个足球场的面积，想把院墙加高到没练过轻功爬不上来爬上来也不敢轻易往院子里跳即使是跳也很有可能摔断腿的高度，财力上显然支撑不住。还有一点就是，别人家都只到胸口高的院墙，唯独你家高高在上，更加上是城里来的，我用我聪明的脑袋设身处地地为小偷同志想了想，觉得有点此地无银虽然我们是真的也没啥银。 加高院墙这念头于是做罢。 加装监控？以我在学校攻读的计算机专业的知识认知体系来说，这东西无死角全天候效果是没的说，但这玩意在当时还是新鲜货，全村上下没一家安的，更有树大招风之嫌。加上老两口不会用电脑，监控装上了也不会摆弄，若是电脑再出点故障啥的我就得大老远跑来修，也是麻烦。 思前想后，我决定，养狗。 放出风去没几天，热心的邻居就抱来一条未满月的德国黑背。种不纯，看相貌可能是母亲有过外遇，但也继承着德国犬的威武神气，很符合看家护院的要求。 这狗浑身金黄，背上粗粗的一道黑毛油光锃亮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尾巴根，腰粗腿长脑袋大，要是脖子再粗点准让我第一感想到范伟。当时是冬天，又没有现成的狗窝，这小东西每天就窝在炕沿底下头尾相接自己抱着自己睡，时不时奶声奶气吭叽几声像是梦到了亲妈。 冬天肯定是越睡越冷，幸好炕下烧着火，小家伙睡到天亮保准就不自觉地挪到了炕灶边上，那回就不小心在铁皮灶门上烫了屁股，大半夜嗷的一声就蹿上了炕，从此性感的左臀上就有块没毛的伤疤不离不弃。 开春第一件事就是给它弄个窝，毕竟那娇嫩的屁股禁不起三番五次的烫而它的职责所在也不该是现在这样窝在屋里养在深闺。选址在正房大门的左边，砖头水泥遮雨布弄得极是气派。这小子也渐渐出落得玉树临风，每天晃着缺了毛的屁股耀武扬威很像那么回事。 我们叫它虎子。 窝建好没两天，在正房大门的右边就又破土动工了一间狗宅，虎子要有伙伴来了。 那是条退役的警犬，送它的人临走落了好多泪，依依不舍的样子。问到这条狗的名字，答是叫大嘴。就笑，说这狗嘴也不大嘛，警犬呦，应该有个威武响亮的名字什么刺客什么侠的才般配。那人擦擦泪，说大嘴这名字当初在警界可以闻风丧胆的响亮，名叫大嘴，不是因为嘴大，而是因为它能吃。 大嘴前腿上被捅过好几刀，走路有点踮脚，但是丝毫不影响它的中年美妇的形象，毕竟它继承着警犬经过严格训练后的各种优良品格和素质以及荣誉感和责任心，骨子里透着纯种西伯利亚红毛狼犬完美的基因。受过高等教育的它总是在虎子面前高人一等我行我素，二狗相遇，有些天院子里就惨叫不断狗毛纷飞，见面就打见面就打谁也不服谁都满腔狗血不可侵犯。大嘴有些老朽的样子，加上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出勤公务，一到阴天下雨伤腿就有些不给力，走起路来都一瘸一拐的，这时候虎子肯定不趁机欺负它，两条狗就相安无事，一到晴天大嘴腿脚利索了，必定还是会因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又咬做一团弄得跟华山论剑一样血雨腥风；而大嘴用它从警犬基地学到的扎实的武术功底专挑虎子的要害部位下嘴，但却决定不会去碰它那块没毛的伤屁股，潜台词是“不欺负你的弱处，那算咱没本事”。 这实在让我头疼，我都想把其中某条畜生干脆送人算了。 妈说，别看朝夕相处，狗哪有不打架的？它们都是高傲的自命不凡唯我独尊的动物，但是惺惺相惜这话也有道理，打着打着，只要都不认怂，早晚有一天会不打不相识。 果然，半个月后两条狗已经好成了一个人儿，虽然偶尔还低吼几声扑咬在一起但是打完了就收好利齿互相舔毛疗伤很有些武侠小说里两位高手你死我活打成老朋友刀入了鞘坐下来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架式。 我只能说隔行如隔山，狗的世界我不懂啊。但是无疑我读懂了它们的高傲和尊严。大嘴来了以后妈把虎子的小食盆换成了大盆，希望借此让两条狗保持睦邻友好其乐融融，被我坚定否决并起了个大早赶到集上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盆子分别赠送给虎子和大嘴。通过这半个月的狗咬狗后我坚信即便只是条狗也有自己的底线：是我的，别和我抢，不是我的，我正眼都不会瞅一眼，这不仅仅是几块牛肉一碗米饭的问题，这关乎信仰和尊严。 寒假过完了，我得回城里上学了。虎子也从一条不到一斤半的小狗变成了站起来随便一搭爪子就能轻松地放在我肩头的大狗，和大嘴也开始卿卿我我了，发现块好牛肉也不会独吞而是颠颠叼过来给大嘴，很有些尊老爱幼的礼貌劲不会像从前那样先下嘴为强了。哦，用卿卿我我这词可能不对，它们是钢铁般的朋友式的革命友谊。 两条狗都是暴脾气，差别在于一旦院墙外响起了脚步声，警校毕业的大嘴通常先是不动声色的观察聆听，即使有人在墙上探头探脑也以静制动；虎子就年轻气盛，脚步声它干脆不管由专业警犬监视着自己该干嘛还干嘛，若是有人形出现在院墙上就不得了，剩下的准就是一场惨叫。 有一回村里诊所那位四十多岁的大夫给妈送降压药，照着乡下习惯刚把双手搭在墙头上还没来得及冲屋里喊，虎子已经先声夺人一跃而上，本来敌未动我不动的大嘴稳坐钓鱼台呢，见虎子已经大打出手了于是也不甘落后合身扑上。大夫常年对付那些挣扎反抗的病人想必有些功底，惊慌之中抬手一挡，被大嘴在胳膊上咬了个正着。 不愧是专业警犬，下嘴稳准狠，听说直接咬断了动脉。 所幸医生专业，逃离狗口之后回到诊所给自己打了麻药输了血缝合了被咬断的血管，妈还送去了数额不算小的安慰费。 痛打二狗的故事妈在电话里说起来云淡风轻我听着却很是心疼，再去乡下时特地买了二十斤牛肉，不过打那儿起再没人敢轻易扒我家墙头以免血光之灾。但是从此两个狗窝的旁边就多了根足够结实的拴狗桩，铁链子拇指般粗足足十多斤重。 麻烦没少出，事没少惹，但是不管怎样，有了这两条狗，安防工作就算万无一失了。 来乡下骑自行车要两小时，冬天封江了就直接从江上走，一小时差不多，夏天骑摩托就方便多了，半小时就突突到。其实就隔了一条江，弄个高倍望远镜估计在城里的阳台上都能看到乡下虎踞龙盘的两条矫健身影。 虎子喜欢蹲在自行车前大梁上或是摩托车的油箱上，后座肯定是多少有些年迈的大嘴的位置，那里背风还稳当，坐上去顾盼生威。若是去江上打鱼肯定是虑子你坐船头啊大嘴也从不岸上走，它负责吃鱼，刚打上来的生鱼还没从网里摘下来就钻进云吃，还专挑个儿大的，大嘴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后来有一年嫩江大洪水，我家乡下的房子就在水边，如果有意外肯定首当其冲。接到洪水预报急慌慌跑去乡下，把二老劝回到城里，我则留下来照顾房子和两条狗。 水很大，那间就建在江边的老屋可以直接拍白娘子水淹金山寺的电影了。水已经上了炕，锅碗瓢盆都在水上荡悠悠，家里是不能住了那房子随时会倒下来连个全尸都不会给我留下。 抱了两条狗挪到船上住了半个月。那半个月很享受左牵黄右擎苍的快感，夜里数完星星，枕着大嘴搂着虎子也很软玉温香诗情画意。那段时间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我给它们讲笑话它们不会笑，只会冲我抽抽鼻子很不屑地走开，这很扫兴，是的，很扫兴，当你和它说不明白话的时候，真想踹它们两脚。 水稍稍退了，发救济粮时我是带着两条狗去的，同样来领救济的乡民们对两条能蹿上一米五高院墙的猛兽以及大嘴精确的嘴法显然还心有余悸，神犬驾到，连救济粮也不领了忽拉一声鸟兽散，倒是省去了我排队的辛苦，本来我这样城市户口的能不能在乡下领到救济粮还心存疑惑的村干部也在两条狗的虎视眈眈之下爽快的签了领粮的条子。一袋米一袋面乐呵呵哼着小曲回家转，一条狗驮着一袋，我只需找两根树枝拄在狗背上不让袋子滑落就好。 回到家，两袋米面早被树枝戳出了洞一路挥挥洒洒只剩了半袋，不过也好，给狗减餐就可，我还是不必饿肚子。 有狗真好，万事大吉啊。为此我很是庆幸了一段日子。 水彻底退去了之后那间临江的住所已成了危房，摇摇欲坠可能随时灰飞烟灭。说好了搬回城里，可是两条狗怎么处理却犯了难。 爹妈忙着到处借车把家具用具往车上搬，我却无心干活瞅着两条狗发呆。带回城里吧，办狗证很难，再说都住楼房，本来就狭小的空间再隔出两个狗窝显然也不现实，更不忍心把它们关在十九楼里一呆一天只能晚上回来放它们的风。最主要的，这种烈性犬在城里按每半个月咬断一根动脉血管的风险系数来算，成本太高了。放在乡下，谁敢收养？ 那几天我天天怼着这两条还没意识到结局的畜生的脑门问它们，你们是谁，你们来干什么？你们将会到哪里去？如此哲学的问题显然我是对狗弹琴毫无用处。 虎子却有些变了。它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游离迷茫，一闪而过的掠过一种涣散的光。还常常冲一向友谊第一的大嘴或者我呲牙，嗓子里发出一些令人恐怖的嘶吼声。 那天在草甸子上玩着玩着，虎子突然就冲大嘴扑过去，大嘴则奋起还击，两条狗没理由地就咬在一起，当时我正在念诗。试图拉开两条狗的时候虎子居然反身一口迅雷掩耳地掏在我的大腿根上。我后来想如果这一口是大嘴的行径，以它警校出身的精准，现在我肯定不叫刘创而叫刘公公了。 牛仔裤上立刻就多了两个牙洞，很娇艳地涌出一股红色的暖流，我猜我应该是B型血。 狂犬疫苗是活体疫苗，打在肌肉里很疼，一周的时间里我每天都要去那个胳膊上修补过动脉血管的大夫的诊所里挨上一针。大夫说，狗就是畜生，连主人都咬，杀了算了。 摇头。怎么肯，大洪水的半个月里，没有它们，我早喂鱼了。 虎子从小抱来，乡下又没有对待宠物狗的那般精心，它是没打过狂犬疫苗的，大夫说，虎子基因里带着疯病，现在开始发作了。 更不能带回城里了，甚至在乡下逸养天年都成了问题。 乡下的那个家本来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两三天就搬完了，大嘴因为出身贵族相比之下还算是有教养，村里一家养着藏獒的哥们决定收养，这让我长出了一口气。送了狗回来的路上还在想，没了虎子的陪伴，大嘴面对的将是一大批凶神恶煞般的野蛮犬种，是它荣誉的开始还是苦难的降临呢？一边心里暗暗祈祷一边进门，虎子已经被妈收拾到袋子里了。 妈说虎子本来很安静，还胃口奇好地吃了一盆碎肉，突然就从窝里蹿出来狂哮，把拴在地上的链子咬得嘎嘣响，咬断了一颗牙，弄得链子上满是血。 然后就凭空一跃，跳起来再倒下去，没几分钟身子就硬了。 爬上最后一车要拉到城里的破烂家具上，由着拉车的驴打着响鼻慢慢地向城里走，那间危危欲倒的房子越来越小了。我以一个仰望星空的姿势躺在驴车上，心里有些怆然。这一走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到乡下来看看，大嘴不知道战绩如何几胜几负，而那间危房的正门左侧，应该还有一间矮矮的狗窝，狗窝前面，埋着一条名叫虎子的德国黑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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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9-8-11 2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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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9-1 08:3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