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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娃儿一边儿去” [复制链接]

闲山静水

主楼

发表于 2019-6-4 16:2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小娃儿一边儿去”

老干部活动中心一楼有个旋转步梯，步梯旁边有间书画教室。书画同源，同一个教室是很合理的，里面有时候教书法，有时候教绘画。我天天路过这间光线不甚明朗的教室，一边旋转着上下楼，一边旋转着往里面瞥去，那里头颅纷纷，气息未必清新，可是从他们朴素的大包包、铺在桌上的画了画写了字的宣纸，甚至白头发茬儿，都能看出特殊的风骨来。

衰老，从时间上来说，和长大一样是匀速进行的，但从感觉上，老更像抛物线的后一截儿，受重力日夜影响，一天比一天迅速地滑向终点，并且一路枯皱、收缩，水分越甩越没了，身体都不大像一整个了，真担心一不小心分崩离析。又使人生，又使人灭，造物的家伙袖手旁观，真是残忍又冷静。好在人们可以扳回一点面子，老去的方式可以选择火花四溅，清脆作响，比如老有所学，像书画教室里的老人们。

老年人来上课，师生都任性，他们可能约定有自己的挂钟，像汪曾祺所写某图书馆的那种样子，哗啦啦拨到几点就上课，再拨一拨就下课——我从楼梯上看不到教室哪里有个挂钟，可天天路过，我已经总结出来了，我拿着手机看过时间，讲台上什么时候现出一位老师是没有准时这个说法的。不过也不一定，我以工作为主，不可能多余地蹲在门口给老师考勤。

教室里那面大黑板，据我所知没有出现过板书，它更像面展示墙，挂几幅画、几幅书法，都是学生的作业，老师的则挂在中间，众星拱月的感觉。那位老师手里拿一根明晃晃细长的不锈钢小棍子，戳戳点点，对几幅宣纸点评、指导。

关于那些作业，我有些好奇，有次站在教室窗户外，拿手机冲着黑板，拉近镜头欣赏了好一会儿。那是几幅牡丹，也许芍药？粉白、粉紫兼深浅之绿，一团一团水彩淋漓。画得好不好无法评价，反正比我强，我画不来。

我在窗外长时间观赏，老师不分心，一堂老学生也不受影响。老人家们定性非凡，教室门大开着，纵使外面是一个华彩的世界，也不能与他们的世界同日而语，噪杂涌到门前戛然而止，教室里寂静又丰富，书画沉潜，年龄浓郁，每一样都抵得过外面轻飘飘的喧哗，我被吸引得好几次都想走进去，想坐后排听一会儿。

有一天，也许课间活动吧，师生互动起来，满教室老人聚成一小堆儿一小堆儿议论纷纷，那是一节书法课。他们在讨论各自的作业，每人面前摊着一幅字，比较、评判，夸奖别人，自谦一番。我终于趁乱迈进了教室。然而进去了也不敢乱走，向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凑过去，因为桌子上有一幅小楷，清秀端庄，吸引了我的目光。

“写得真好！”我把胳膊架桌上，用手轻轻把长宣纸往我的视线正面移了移。

桌后坐着的老头儿本来侧着身子和后面人说着什么，被我意外地赞了一下，回过身来双臂一抱，坐得端端正正，立即有一点儿老干部的样子，语气倒是和蔼，他沉静地反问：“是吗？”

老头儿不很老，最多七十左右，满面红光，保养得体，他一辈子一定没有经过风吹雨淋，连皱纹都没有几根，我是从他姿态上分析年龄的。我想继续称赞人家，可是小楷好在哪里我不知道，于是笼统地、略有些夸张地说：“真的挺好，送给我吧哈哈哈。”

“那不行，我要交作业的。”老人把双臂放下来，姿态也软下来，友好地说：“你喜欢书法啊？”他把桌上的两大本书往我面前推了一推，突兀地主动介绍说：“我们才学完〈圣教序〉，接下来要学启功的字了。”

哦……我配合地摸了摸两本大书，有些虔诚的。书不很厚，关键在于开本很大，可能比八开还大一些，往面前一放，不由得让人肃然起敬。从书的体量上就能说明书法艺术的广博吧？值得人们究其一生为之琢磨啊。

我本来是溜达进来，真诚地随口乱夸两句的，老人家提起《圣教序》和启功的字，一时不知道回什么好，虽然平时也在一些文章里看过与书法相关的东西，比如颜书从二王、苏东坡太俗，黄山谷太作……拿这个跟人家搭个茬？可我哪有资格菲薄古人，为什么苏字俗？黄字作？说！就连面前老人的小楷我都写不来，只有老老实实做小学生才好，好吧，我想说我只会画狗骨头。不料我扭捏半天正准备出声，前排有个老头儿悠游回来了，手里也擎着一幅宣纸飘飘拂拂，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气质，他来找我面前的老人交谈。我转而去恭维他：“老人家您写得也好，送给我吧。”

这位老头儿年纪更大一些，身材再壮一些，走过来的步伐稳健有力，那张同样骨肉停匀没有什么皱纹的脸却是全部地、直接地冲向写小楷的他的老同学，听见我说话，从上往下斜了我一眼，朗声叱道：“小娃儿一边儿去。”

他这几个字倒不是骂人，看从哪个角度理解了。从年纪上我当然愿意是小娃儿，显得青春勃发，可是此时年轻实在敌不过他气壮山河的老去，我没有料到他这样得不慈祥，只用眼神和口气就威压得我缩小了好几寸，和他相比，他是孔武有力的壮年，我才像个近八十岁气弱体虚不堪一击的老太太。我有些气不过他语气里的轻蔑，想辩两句——我不是真来要作品的，我的朋友过客是个书法家，书法比他们的好多了，我把朋友的作品郑重地装裱了挂起来，没事儿就看两眼，赏心悦目！

这老头儿可没功夫等我张嘴，人家斜了一秒钟就把眼光收回去了，身板笔直地站着，与起先我称赞的写小楷老人切蹉起来。我夹在中间，像宣纸上支起的一根纤细小毛茬儿，被他们提起毛笔只一抹，我服帖了，好像也不存在了。

我进来的教室面积不大，听课坐的桌子一排排快排满了。那些桌子细长得有些钢琴的样子，老学生们的花白头颅就是琴键上的音符，正在桌子间无序分布，教室里嘈嘈切切，谁知道奏响的是什么交响曲。这样含英咀华的老年生活实在也插不进去，一直戳那里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我一声不吭，转身擦着桌子沿儿，寂寞地从边儿上一边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