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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灯看灯 [复制链接]

闲山静水

主楼

发表于 2019-2-20 18:0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看灯

一整个冬天冷冽干燥，到了春节期间，忽然大雪小雪都来相就，赶赴正月十五雪打灯的盛会似的，满城灯笼红覆覆的，个个都披了一肩白雪。一入夜，灯火连街，落雪微明，那个景致，此时若论风月江山，我们这里须占得几分。

那么雪有了，灯也有了，这个元宵节踏雪看灯的条件完全具备了吧？元宵看灯是一种久远的风俗，也是一种欢乐的仪式，只是一年年火树银花，不管有雪没雪，看灯人的情绪却不怎么高涨了。想来这和饫甘餍肥一个道理，虽然灯比旧时艳，花式比旧时多，还有机械灯咔咔作响演绎各种神话和故事的，但是好东西看多了，不稀罕了。可怜机械灯艺圃辛勤，腰酸腿疼打了一夜的妖怪，演了一夜的三国，灯火流转里换来的却是一种冷静的繁华，矜持的热闹，不免让人对小时候的元宵节起了一点儿怀想。

关于小时候，其实我的记忆稀薄，每次听家人朋友谈旧事，总觉得自己像没存在过一样，远不如比我小的人记得多，好像大段的岁月被谁偷走了，也让人疑心平行世界和时空穿越的可能性，我是后来才穿回来的吗？当然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生活让我像个雕刻家，把不想记住的坚决敲掉，剩下快乐的东西鲜明又深刻，比如元宵节看灯。

小时候的元宵节不止是日历上的一个节日，依照古时文人手种梅花、手植柳树的风雅说法，元宵节也是我们集体动手亲自造就的，譬如糊灯笼。每年一到正月十二、三，家家开始着手糊灯笼了，作为北方城市，也不知道人们从哪里找来了细竹枝。竹子质地柔软，性情温和，让弯就弯让直就直，十分听话，人们用它来扎各种灯架子。但也许是别的什么树枝？无论如何，午后时间悠长，到黄昏时候，家家扎好灯架子了，手笨的人家扎个普通的五角星，手巧的人耐心细致，扎出一盏八角宫灯，里外两层，可以旋转的。

糊灯笼兹事体大，大人忙活，小孩子也伸手掺和，扶扶架子扯扯线，年纪实在小的帮不了忙，但也摁捺不住过元宵的欢乐情绪，结伙儿跑出跑进，呼拉拉跑各家去参观比较，开心得无法无天。年还没过完，新衣服虽然沾了饭点子，但也是新的呀，还没有补丁，穿在身上喜气洋洋。等天黑透了，所有的邻居家都跑好几遍了，家里扎了五角灯的孩子并不气馁，扎了八角宫灯的则挺起骄傲的小身板。

灯架子扎好了要糊灯，这个程序要简单多了。年前买好了五色彩纸，价格便宜薄而透，叫粉连纸。为什么叫粉连纸我没问过，人们也不深究，红橙黄绿翻出来糊了灯笼肚子，各个灯角再粘个纸灯穗儿，风一吹，多少有些摇曳生姿，又乡土又喜庆。有的八角宫灯每面则写个灯谜或者画个人物，风景八面不同，人们仰头转着圈儿看。小孩子叽叽喳喳，兴味盎然装模作样，当然一个谜也猜不出来。

还有一种糊灯笼的纸叫锻子纸，纸质如名字，厚实光滑，糊出的灯笼遍身罗绮，在一片粉连纸里姿色迥然。这种纸显然贵，糊灯人提刀却立，端详半天，深深觉得自己生活富裕，心满意足地返身回家去了。

好了，到了正月十四所有的灯笼都挂出来了，天黑点了灯，荆钗布裙的五色纸和光华雍容的锻子纸身份顿时泯然，在夜幕里红的绿的黄的，在陈旧的房檐下晕出同样的温柔华丽。灯笼里的灯泡其实瓦数很小，两团灯火只照得各家门前一小片，如果有雪就更好看了，房顶上一层厚雪也照亮了小块儿，檐边垂下的长长的冰棱柱子也被照得晶莹透彻，而黑暗像个老农民默默后退，蹲在明亮以外的地方，也看灯。

尽管扎灯架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谁家灯笼骨骼清奇，糊纸的时候又了解了哪个相貌非凡，但到正月十五的晚上，才是看灯的正日子，各家小孩子必须呼朋唤友隆重热烈地挨家挨户重新看一遍。那时我们住在街面上，因为不经规划，一条街的房子参差错落，结伙看灯的路程于是曲折婉转，有几家陷在半截小胡同里，大孩子们喊了一声“看灯去喽”就不见了。我跟在后面，也许五岁也许六岁，人小腿短，等我追到灯下，举头加入喧闹的队伍里去喘息未定时，他们转身又跑向下一家。

哎，这些大我好几岁的家伙们做事就是这样得不能周全，毫不犹豫就抛弃我了，其中还有我的二姐！要知道我还没有加入到对灯质优劣、光线明暗、猜谜论画的讨论里呢，至少我对灯大灯小有辨别的能力吧？幸好我胸怀宽广并不生气，元宵看灯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我兴高采烈地在后面大喊：“等等我……”拔腿开始新的征程，向着胡同口一闪而去的身影奋勇追将上去。

也不是所有看灯的过程我都落在尾巴梢上，有一个地方看灯时我是会被重点保护的，那里的灯更多更好，还有布绸子糊的灯，这个美好的地方就是本城灯展中心——莲花池。莲花池其实是一处公园似的场所，它的历史沿革我才不管，在我印象中那块地方专为灯展而设，没去莲花池看过灯的压根不能算是本城人。

莲花池看灯一般从下午开始，因为先去猜字谜。字谜写在红纸条上，悬在灯笼下，猜中了有奖。奖品当然数量稀少，可是聚在灯下猜谜的人可不少。有次有一条谜面是“从小到大”，要求打一字。我二姐聪明，人家毕竟是上了小学的文化人了，稍一思忖就明白了，兴奋地尖叫一声：“这是个尖字！”

不料人群中应声高起一条男人的手臂，“唰”一下扯走了“从小到大”的红纸条，显然他听到了二姐的喊声，先下手为强，揣怀里拿去兑奖了。红纸条迅速消失在人群里，人太多了，完全找不到是哪个人巧取豪夺。话说我二姐到底年幼，不懂得韬光养晦，她应该压抑住自己的狂喜，想法子先扯走红纸条才是。后来没再猜出来，而天黑了，莲花池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人世与天堂刹时没有分别，我们专心投入看灯的队伍。这里的灯果然不同，哪怕是一盏简单的五角灯，也比邻居们糊的周正多了，而且那时已经有了机械灯，简单，可它会动！花灯原本如海，一旦与数十倍的人头相比，灯海迅速细分成一条条小溪流在头顶蜿蜒流淌。我在人海里，被紧紧拉在大人的手里。这时候看灯是不能呼啸前行的，挤在沸腾的人群中，兴致勃勃随人慢慢涌动，各处的灯倒也看得全，就是脖子仰得十分辛苦。

看灯的终点似乎是在公园里真正的莲花池上。既谓莲花池，当然是有一池水的，水不深，也不甚清，人工蓄积，没有苍苔没有淤泥，想必平时也没有什么莲花濯清涟而不妖。不过不要紧，元宵节有很多莲花灯浮在水上，差似莲花朵朵盛开，池上曲槛回廊，看灯人往复回环，人声灯影，硬是看出一点儿江南风景。

看灯归来，年才算过完了，自家糊的灯笼收一收放起来，也许明年还能用，而看灯的快乐要说好几天，大人们尤其意犹未尽，因为衍生出某个红男绿女的故事。那个年代，看灯这点儿有限的乐趣被放得无限大，除了物质贫乏无所选择，说到底还和亲身参与有很大关系——举家糊出一盏灯，因此便和元宵节血脉相通，所有人都成了元宵节的一小部分。不像现在，自己家虽然也挂灯吧，手机戳一戳，灯笼就买来了。虽然质量好，能用好几年，可是这种顺手得来的东西没有一丝自己的心血，左看右看心绪平静。没有感情，养不亲。

我是这么想的，也许灯也是这么想的，高高挂在阳台上，离我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