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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飞机上,窗外是一片云彩。我在地上看见过云彩,可是从来也没有这么多,从来也没有连成这么大一片,无边无际的。飞机好像是停在了云彩边上,一动也不动,我心里就想,这得多咱到呢?
人这玩意儿就是不知足,开始看着新鲜的不行,这会子又有点儿腻烦了。
“请问您需要点儿什么?”送饮料的姑娘又来了。
咖啡也喝了,还要什么呢?我摇了摇头。
我想,既然窗户外边除了云彩没什么可看的,我就闭会儿眼睛歇着吧,谁知道到了深圳是什么样儿?
这回是到深圳结婚,我忽然就想起了这个事。以前跟打仗似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过日子,和宋茹君走到一起虽然是我的想法,及至实现了这个想法我才觉得,我其实什么也没想仔细。结婚就是一起过日子,我们住在哪儿?我儿子不是说了吗?他那没地方住。住在宋茹君的家里?她的家挺好,不但体面而且收拾的也干净,可是我从来也没想过要住在那儿,我到底了解宋茹君多少,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一个吃过见过的人,一个脑瓜儿好使的人,还是一个比我过的好的人。我对她就知道这么多,她还有什么让我不知道的?我以后就一定得知道,如果这些不知道的东西我不适应怎么办?
宋茹君的安排有点儿急,她什么也没跟我交待,可以肯定,这个结婚一定不是临时的主意,这么说她就替我做了主。
我越想心里头越虚,怎么我就光想着和宋茹君在一起,到了飞机上我才想了这么多呢?我只能给自己这么解释,儿子和儿媳妇让我觉得不安全,我是不是有逃出来的意思呢?
儿子最后没说出什么来,他只是说他以后不问这件事了,大家都安生就好。可是他心里头并不认可,我的儿子我是知道的。
儿媳妇这次能过了关,她大概暂时是没什么妖讹子了(坏主意),可是过了这件事她会不会打耙呢(反悔)呢?想起这些我不由得脊梁沟发凉,如果是过去的话,大不了我接着受他们的,受不了我可以自己找地方去,哪怕是上敬老院呢?可是现在,我要是和宋茹君结了婚,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这不还是像我过去担心的那样,把她拖进我们家这个烂泥塘了吗?
左思右想的心里头乱了起来,就看见宋茹君走了过来。
“老祺,喝点儿茶吧。”
“哦,不是有人给送来吗?你怎么来了?”我听了纳闷儿的问。
“谁给你送?这茶是我给你沏的。”
“怎么没有,一个姑娘长挺漂亮的,还给我送咖啡呢。”
“那是飞机上,你现在坐的是火车。”宋茹君说着坐到我跟前。
听她这么一说我转过头瞧了瞧窗户外边,到处都是树,我心里想,我这怎么又坐在火车上了呢?
“你没在深圳等着我?”我问她。
“我想了想,咱们还是从长计议的好,我当时也是脑子一热。”宋茹君说。
“那咱们这是上哪儿?”
“回家,咱们回北京。”
“那结婚的事……?”
“那就是说给你儿子儿媳妇听呢,你和我结什么婚?”宋茹君说。
“这还有说着玩儿的?”我问她。
“什么事都能说着玩儿,老康死了是不是真的呢?”宋茹君说。
“是真的呀,咱们送的他呀?”
“你看这是谁?”宋茹君说着转过身去,果然眼前就站着老康。
“老康,你……!”
老康乐了,可是他没说话,转身就走了,我问宋茹君:“他上哪儿去?”
“他该下车了,我也得走了,一会儿车要是再停就该你下车了。”宋茹君说着站起身来也走了。
“老先生,请您醒醒,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请您系好安全带。”
我睁开眼睛一看,空姐站在我面前,我转过头看了看外边还是那么多的云彩,不同的是,我影影焯焯的看见了一片地,楼房都跟纸盒子大小,哦,我做了一个梦,深圳就要到了,我还是去要结婚。
飞机往下落,我的心却往嗓子眼儿跑,不知道是想到了结婚还是飞机的缘故。要说我年轻的时候结婚我是因为没经历,那个时候也紧张,现在找个后老伴儿我也是没经历过,这个婚也是头一次,我想不到我这辈子能结两次婚可都是头一次,您说我这样说谁听得懂?
下了飞机我随着人群走,来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我弄不清楚飞机怎么上下,只好学黄花儿鱼随大溜儿了。
也可能是正在春节里头,机场的人并不多,没走多远就到了出口,老远看见前边的栏杆站着一些人,看不清楚宋茹君来没来。
“老祺,这儿呢!”宋茹君看见了我,使劲的喊着。
宋茹君穿着一个墨绿色的呢子外套,手里还提着一个白色的小皮包,看着挺精神,她身后站着她女儿刘倩,刘倩手里还拿着一大捧鲜花,还有一个个子不算太高黑瘦带着眼镜的年轻男人,我估计是宋茹君的姑爷了。
走到出口宋茹君接过我手里的包说:“飞机晚点了?”
“我不知道呀?”我心里想,我哪有功夫注意飞机晚不晚点呢?我本来就没坐过飞机。
“祺叔,您真精神。”刘倩笑着说。
从上次给我闺女过生日我就觉得,这个闺女伶牙俐齿不认生,比我那闷葫芦的闺女有闯练。
“这孩子,怎么还叫祺叔?”宋茹君说。
刘倩吐了一下舌头叫了一声“爸!”,声音却没有叫“祺叔”的响。
宋茹君又把姑爷张宇介绍给我,四个人走出了机场大厅,宋茹君打了个车,张宇坐在前边我和宋茹君刘倩坐在后边。我心里就犯嘀咕,按照老北京的规矩,孩子要改口得给红包,我想问问宋茹君什么时候给,可是当着刘倩的面儿又不好问。想拿钱,可是钱在包里,包是宋茹君拿着。
到了饭店走进去,宋茹君说:“这是皇冠假日酒店,挺有名的,我们就住在这儿。”
什么叫皇冠假日酒店我哪知道呢?看着大厅地面亮的像镜子我走道都加着小心,我怕滑倒了。
上了电梯又吓我一跳,这电梯是个玻璃盒子,外边的景致看得是一清二楚,我本来就晕高,电梯一动我腿都软了,只好脸朝电梯门站着。
下电梯来到房间,是个铺着红地毯的套间,比宋茹君他们家都豪华,我心里想,不知道这叫不叫走运,我刚坐完了飞机这会儿又住进了饭店,北京人讲话,这就叫老帽儿(北京话,乡下人的意思)进城了。
也许是这个地方比北京热,也许是电梯吓得,我出了一脑门子汗。
“老祺,快把夹克脱了。”宋茹君说。
“妈,这就是您上次来香港买的这身衣服吧?祺叔穿上还真帅。”刘倩说。
“你怎么改不了了?刚说完你。”宋茹君听了更正着刘倩。
“叫什么没关系,叫祺叔我听着还痛快呢。”我连忙说。
“那不行啊,这可是规矩。你们先上你们的房间去,让你爸歇会儿。”宋茹君说。
刘倩跟张宇走了,屋里剩下我们两个人,宋茹君把夹克挂在衣服架上,又给我倒了一杯茶说:“怎么样?咱们就在这办婚礼还行吧?”
“真跟年轻人似地大摆大办?”我听了问。
“这个听刘倩的,是她安排的。明天咱们在这举行婚礼,后天咱们去香港待两天,然后买票回北京正好赶上初五。”宋茹君说。
“还上香港?”
“好容易你来一趟,就隔着几步路的事干嘛不去?”宋茹君说。
“对了,孩子改口我是不是得给个红包?”我想起了刚才在车上想的事问。
“不用,我没那么多的事。”
“也是,三头五百的你闺女也不一定能看上。”我说。
说着话喝了一杯茶,刘倩又敲门进来说:“妈,吃饭去吧?”
“哪吃去?”宋茹君问,
“听祺……我爸的呗。”
“怎么这么会儿又骑你爸了?”宋茹君气的说。
大伙一听全乐了。
宋茹君让我穿好衣服,出了房间张宇早就等在了那儿,看着我还是点头微笑了一下并不言语。
“这孩子不爱说话?”我和宋茹君走在后面问她。
“那话都让刘倩说了。”宋茹君说。
出了饭店的大门我问宋茹君:“咱们这是上哪儿?”
“去吃粤菜,顺便逛逛大街,我还想着给你买一件衬衫,你这件明天穿着不合适。”宋茹君说。
“这件我一共穿过两次,干嘛买新的?”我问她。
“明天这个场合这件就不合适了,平常穿着还可以。”宋茹君说。
“就那么一会儿值当的吗?”
“就是那一会儿才值当的呢。”宋茹君看来并不考虑我的话。
要说我这辈子没下过饭馆那是瞎话,可是去大饭馆我还是有数的几次,其中就有和宋茹君去过几回。想起上次女儿过生日宋茹君在昆仑饭店吃的就是这个粤菜,味道真的不怎么样还挺贵。
“随便儿找个地方吃点儿得了,那粤菜不怎么样?”我说。
“听孩子们的,这是刘倩请客。再说了,到了这儿来不吃点本地的风味儿你不是白来了?”宋茹君说。
到了一个气派不小的饭店,吃了一顿叫不上来名字的菜,吃了饭宋茹君对女儿说:“你们俩该干嘛干嘛去,我跟着你爸爸去转悠转悠。”
老伴儿活着的时候虽然也爱逛商店,那只是年轻时候的事,那才叫逛呢,口袋里没钱纯粹是过眼瘾。正是因为这样,提起逛商场我就头疼,为这个老伴儿跟我也闹过别扭,再次跟着宋茹君逛商场让我想起了过去。
“我是最懒的逛商场,我老伴儿过去也因为这个跟我闹过别扭。”可能是因为想起了过去,我顺嘴说了一句。
“不逛怎么买到合适的东西?逛商场也是一种休息。”宋茹君说。
我觉得应该经常提醒自己,不能碰到类似的事总是去想老伴儿,虽然宋茹君对我提起老伴儿并没有说过什么,可是我得理解她,现在我们俩要成两口子了,避讳还是应该的。
宋茹君在商场里拉着我转悠,衬衫试了好几件她仍然不满意,我是脱了穿、穿了脱弄得浑身都出了汗。
好容易挑上一件她又给我买了一条领带。
一切都弄完了走出商场宋茹君说:“咱们回去歇会儿,你坐了半天的飞机也累了。”
在和宋茹君的接触中,我们从感情上来说,与其是夫妻不如是朋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更多的是思想的交流,她明白事理,遇事能有办法是个精明人,我能从我那个矛盾百出每天唱大戏的家里熬到今天,她对我的安慰和劝解以及她的付出是关键。
想到今天就走到一起,在一个屋顶下生活,在一个锅里吃饭,我怎么也觉得和过去我对她的感觉不相符,或者我就压根儿也没准备好,除了我老伴儿我还能和另外一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宋茹君,自从我和她决定结婚这一刻起,她对我是既熟悉又陌生。
“老祺,我怎么觉得你这回来话少了呢?是不是家里又有什么变化?”宋茹君问我。
“没有,孩子们都挺乐意,这坐飞机的主意还是满雨出的呢。”我说。
“我总看着你有点儿心神不定?”
“没有啊?”我嘴上应付着,心里打鼓。
我又拿老伴儿比较她,我老伴儿能干,能操持家可是她没有宋茹君有心计,虽然我老伴儿能看穿我想什么,那是她和我生活了三十年的原因,她没有宋茹君一眼能看穿人的本事。那么,面对着这么一个精明人,这对我来说是福还是祸呢?我乐意跟宋茹君在一起,因为和她在一起我感到踏实,话又说回来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总也安静不下来就叫我觉得,我这辈子还没这么晕头转向过。
和宋茹君到了宾馆房间宋茹君说:“老祺,你进里屋睡一会儿。晚上可能要来一些人,都是参加明天的婚礼的,有的是刘倩的同事,有的是张宇的朋友。”
“多少人?”我听了心里又发愁起来,这些人和我不是一个环境里的人,我怕适应不了他们,也不知道说什么。
“婚礼总得有一些人热闹一下,不然冷冷清清的不好。可是这个地方除了他们俩人的朋友,我们没有熟人。”宋茹君说。
“我打听打听,明天的婚礼是什么场面,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复杂吧?”
“刘倩跟我说了程序,我们在这个饭店里租了一个小客厅,摆四桌酒席,主持婚礼的是刘倩的一个朋友,他讲几句话,我们两个人也说几句,接受一下孩子们的祝福,就这些。”
“我们讲几句话?”我听说要讲话有些着忙,因为我没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过话。
“老祺,京剧大奖赛的场面你都去了,这个算什么呢?”
“那是闭着眼唱,台底下就是听的,唱完了就走人和这个不一样。”
“老祺,我发现你这次来怎么有点神不守舍似地?”宋茹君问。
“没有,这才出来多长时间?”我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儿说想家有点丢人说。
其实,我虽然没有刻意的去想过家,因为从下了飞机就没有我想的空,可是心里头觉得不管走到哪儿还是北京叫人踏实。
“去里面睡一会儿。”宋茹君说。
到了里屋是一个大的双人床,我脱了鞋躺在床上。这床是张软床,软的叫人不知道怎么呆着才好。我一辈子就睡硬板床,乍一睡在这样的床上还真的不习惯。我想最好是闭上眼睛,眼睛闭上了脑子也就清净了,不然我就又得胡思乱想。
枕头上有一股香味,这味道我熟悉,正是宋茹君身上常有的味道,显然,我躺下的这个位置是她躺过的,我又想起了那次我晕在马路上被送进医院,后来和宋茹君回到她的家里休息的时候,那枕头也是这个味道。
宋茹君走了进来,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毯子盖在我的身上说:“睡觉也不知道盖上点。”
“这屋里头热。”
“睡着了就着凉了,你先睡一会儿,我去刘倩那屋一趟。”宋茹君说完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床不舒服,脑子里乱,我不知道在床上折腾着翻了多少个身,忽然屋里亮的刺眼,我睁开眼睛。屋里亮着灯窗外已经黑了天,原来我竟然睡了一下午。
“老祺,醒醒盹儿起来咱们下去吃饭了。”宋茹君进门说。
“又吃饭?中午吃的还在嗓子眼儿呢?”我听了宋茹君的话说。
“瞧你,吃饭还有发愁的?吃不了多吃少,喝点粥。”宋茹君说。
我穿上鞋觉得有点儿头晕,我怕是血压又上来了,拿起衣服摸口袋想找点儿药。
宋茹君把毯子叠起来看着我说:“怎么了?”
“有点儿头晕。”
“带着药呢吗?”
“带着呢,闺女都给我装好了,就在口袋里。”我一边说一边摸口袋,不知道怎么着就是没有。
“看看包里有没有?”宋茹君说着拿过我的包翻腾着。
找了半天也也没有宋茹君埋怨着说:“自己知道有血压高,出门儿还不带着药。”
宋茹君说着拿出手机:“刘倩,下楼给你爸买点儿降压药去,对,快着点儿啊?”
“不见得是血压上来了,别麻烦孩子。”我听了说。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也真是的,一句没嘱咐到了你就忘了。”宋茹君说。
我这个命啊,可能注定是要听别人吩咐,老伴儿活着是这样,现在换上宋茹君,听口气今后还是这样。
出了里屋走到了客厅,喝了几口茶觉得好一点儿,刘倩走了进来:“妈,药买回来了,祺……我爸怎么了?”
“我看你是改不了嘴了?”宋茹君听了说。
“没事的,别难为孩子,就叫祺叔挺好。”我说。
“妈,大伙儿都来了,在楼下的餐厅等着呢。”刘倩说。
“等你爸吃了药安稳一会儿我们就下去,你先下去。”宋茹君说。
吃了药跟着宋茹君下了楼到了餐厅,果然一桌子坐着很多的人,刘倩把我和宋茹君让在桌子的主位坐下。
“妈,点菜吧。”刘倩的老公张宇说。
“你们点吧,给你爸爸点个粥。”宋茹君说。
张宇点了菜,这些菜和中午一样,还是不认识的多认识的少。
张宇给我点了一个粥,服务员托着一个盘子端了上来。
“明天结婚今天就来这么些人?”我看着一桌子人问宋茹君。
“他们都是从香港过来的,今天就住在这,明天就省得跑了。”宋茹君说。
“刘倩,这就是新郎官吧?”一个戴眼镜的胖子一口东北口音说。
“是呀,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很多人应声附和着问。
“着什么急,明天才是正日子。”刘倩说。
“今天演习一遍呀?”还是那个胖子说。
我心里头纳闷儿,在电视里看见的香港人都是卷着舌头拉着长声儿说话,怎么还有东北的口音?
“来,咱们先敬新郎官一口!”胖子举起酒杯说。
“不成,他有血压高,你们喝你们的。”宋茹君给挡驾说。
“少喝一点啦——。”终于听见了一句香港味儿的人说。
“爸,您行吗?”刘倩这回叫我倒挺痛快的。
“行!”我觉得驳人家的面子不好说。
“老祺,你可别逞能。”宋茹君不放心的说。
刘倩听了给我到了一杯茶水一样颜色的酒。
“来,咱们祝老两口新婚快乐,晚年幸福!”胖子说着站起身来端起了酒杯。
“这个人就是明天给咱们主持婚礼的。”宋茹君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