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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嘤嘤,嘤嘤…….多少个寂凉的午夜,我常常会在沉睡中被母亲压抑的啜泣声惊醒。
夜那么孤寂,黑暗那么可怕,母亲的悲哀那么无助。
我总是静静地把小小的身体蜷了又蜷,直到双臂可以紧紧地抱住烙人的双膝。这样,我那颗受惊的小小心灵才可以稍稍暖和一些。母亲为何总要在暗夜里哭泣?可我已经很乖了啊。放下书包就去打猪草,喂羊,还知道踩踏着小小的木凳,刷完锅后烧好面汤等妈妈回家。
思绪慢慢飘忽起来,我的眼皮慢慢低垂下去。父亲啊,你能不能快点赶回来,为妈妈擦拭一下眼角的泪水?……..
记忆的童年里,深夜总是会与母亲的眼泪连在一起。五口人的地,母亲常踏着星辰下地,披着一身月光还家。中午的饭菜都是母亲在凌晨做好的,农忙时节,我一吃就是三顿的。父亲在另一个遥远的都市上班,只在每年秋忙与春节时回家探亲两次,姐姐跟着父亲上学。哥哥呢,至我记事时就一直在住校。一个个漫长的午夜啊,是不是因了母亲的眼泪,才变得如此幽伤呢?
而我,确乎是有些怕了黑的。
每当母亲哭泣的第二天,或第三天,我都会变得很沉默。
那时候,就会躲到那棵歪脖子老枣树上面。
二,
哧溜几下,就轻松地爬了上去。
老枣树有一干斜枝长得极是妙,树身粗粗的,要命的是中端形成一个让我欣喜若狂的“巾”字形树杈。这样,我就可以软软地躺下去,安静地在上面晒太阳。
每年的暖春至深秋,这些季节里,我常常醉卧上面。腿儿轻轻垂下来有节奏地晃啊晃,有金晃晃的阳光灵巧地穿过枣叶暖暖地投射在我身上,清凉凉的风儿呀在耳际在腮边拂呀拂。
啊,心情霎时好起来。
凝视着那一树青亮亮的枣叶,我的眼睛会逐渐模糊起来。别人都有爸爸陪,爸爸宠,没有父亲的日子很难过。自我七八岁记事起,我就懂得了忧郁的滋味。我那时候,最大最幸福的梦想就是天天和爸爸在一起啊。
等啊等,从四月盼到五月底,再望到枣花开。是的,青青的枣子长到玻璃球那么大时我的爸爸就要回来啦。那时候,盼着爸爸回家是我童年的一种精神支撑。爸爸回家后,我就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买来那么多好吃的并不重要;双手抚摸着爸爸的胡子茬;在爸爸疼爱的目光里入睡;吊在爸爸脖子上撒娇;手拉爸爸的手,全村炫耀,我爸爸回来了…….
我童年时多数幸福的回忆是与爸爸连在一起的。
因了这枣花涵括着爸爸将至归家的韵味,平凡的淡黄枣花在我孤寂的童年里异常珍贵起来。
每年5月下旬开始着花,至6月下旬末花。枣花结二连三地开放着,密匝匝地挤成一簇又一簇的。细细碎碎的花儿安静地排成了五角星的样子。
即使美得如许纯粹,性子却要无比谦逊,花色也只是晕成比枣叶稍浅些的米绿色。呵呵,这难道不是一种俏也不争春的含蓄美德么?
枣花真的有香味么?是的。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呢?
啊,事隔这么多年了,真的记不起枣花香到底是哪种芬芳了。对于我来说,枣花香,是甜丝丝的,暖融融的,轻柔柔的一种馨香呵。
三,
在我十二岁那一年,终于结束了与父亲两地遥望的日子,我们全家农转非来到了现在的城市。
我以为,和父亲团聚后,我们全家就可以无比幸福起来。刚团圆的那几天,我一度亢奋的夜夜失眠。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身上常年散发着让我沉醉的淡淡烟草味。团圆之后的我,已经懂得了羞涩,再也不肯和爸爸有肌肤之亲。只要不上学,我就会静静地依偎在父亲的身边,那时光,默契而静美。
可惜,这和谐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常年的两地分居,父亲母亲性格从来没有磨合过,内战经常会爆发。母亲性格要强又伶俐,父亲内向而又安于现状,一家五口人,三个孩子上学,母亲又没有工作,经济上拮据起来。一分钱即使掰成两瓣花,还常常是熬不到月尾的。而父亲单身这么多年,天天喝酒的老习惯又是不能戒得。两人常在父亲醉酒后怄气。这闷气一生,没有三五天是稀释不了的。
这时候,我会躲进自己的小房间。盼啊盼,等啊等,终于聚在了一起,就是这个样子吗?
年少的我,不能理解他们的冷战,不能理解为何自己的爸爸妈妈不能好好地相亲相爱着。看到家属区里那恩恩爱爱的一家三口,四口,孩子在父母中间蹦跳着,快乐着,我的心儿总会酸酸涩涩的。
那时候,我就会非常怀念故乡的枣树,枣花,以及没与父亲相聚前那甜蜜的想念与幸福的憧憬。
那给我带来无限福音的小枣花啊,是不是,因了和你的告别,如今的幸福才变得如此奢侈起来………
四,
20岁那年,我就早早出嫁了。27岁那年,我的父亲去世了。
如今,我的父亲已经走了七年,可是,我时常还会在午夜梦回时,腮挂热泪地从梦中惊醒。
婚后的头七年,我和婆婆一起居住了六年。在这六年里,上班,照顾孩子,婆家七口人的衣服,里里外外的卫生,把我紧紧地拴在了婆家。撂下孩子,偶尔挤时间去看父亲两眼,回来后那个苛刻的婆母脸拉的足有两尺长。
在我26岁那年底,父亲查出了肺癌晚期。我义无反顾地和爱人搬回了娘家去照顾老父亲。
母亲总是在无人处抹把压制不住的眼泪,接着换个笑脸重新出现在父亲面前。在我们没有来得及一偿老父外出旅游的夙愿,他老人家就躺倒了。
母亲没日没夜地熬着侍候着,大小便的事,父亲坚决不让闺女们来做的,女婿们,父亲夜里又会撵走他们………
出殡那天,我肝肠寸断,几度昏厥死去:爹啊,狠心的爹,你走的这样早,这样快,甘心让女儿欠你一辈子啊……
如今,父亲这二字,成了我一生的痛。在我没有彻底成熟懂得体恤老父亲一辈子的沧桑之前;在我和夫君经济拮据,没来得及好好孝顺之前;在我没有悟透风霜坎坷,安抚父亲那孤寂了一生的灵魂之前……..,父亲就走了。
故乡的小枣花,这成了我一个不忍触及的梦。我明白,纵使再多次梦见那摇曳甜蜜的小枣花,我的老父亲,亦不会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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