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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书心瞬意 于 2009-10-13 10:36 编辑
昨夜,依稀又梦见了爷爷,从他过世后,这样的梦不知道已经有几百次了。
每次梦境都不相同,多数时候有些怪异,有时他脸上满是泥污,衣衫褴褛,有时莫名其妙地同爷爷顶嘴吵架,有时是他带我在白茫茫无边际的雪地中走……只有一件是相同的,那就是爷爷不再瘫在床上,可以自由地走路了。而我每次在梦中都会高兴地欢呼:“这次爷爷真的好起来了!”看他又可以笔直地站着,不用搀扶也能顺畅地走。常常,我会拍着手在梦中笑出声来。
记忆中爷爷总是不苟言笑,威严多于慈爱。让我不太敢同他亲近。我没见过奶奶,父亲十几岁的时候,奶奶便去世了,爷爷终生不曾再娶,“奶奶”对于我,只是一个温暖并带有遗憾的词汇。加之爷爷的一贯严厉,我的童年似乎有了很大的缺失。
小时候,家在农村,爷爷是中学里的语文老师,教了十年的语文,当了二十年的校长。等我到了入学的年龄,他却不同意我跟其他孩子一样,在农村上学。他让父亲在城里买了房子,并想尽办法,动用关系,甚至借口我和弟弟父母亡故,无人照管,来投靠城里的大伯,终于把我和弟弟的户口转到城里。我们变成城里人,这也意味着从此我不能再围绕在母亲身边,一年只能在寒暑假跟她团聚,很恋母的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言辞来表达曾经的思念,只记得我的童年是在泪水中度过的。也因此对爷爷生出许多怨恨:如果不是他坚持,优柔寡断的父亲也许不会下那样的狠心,让小小的我为了求学,远离父母。对于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来说,这实在有些残酷!并且,当时不明白谨小慎微的爷爷出于怎样的考虑,经常在人问起时,回答说我和弟弟是孤儿。只是每一次听他这样说,我都恨死了他,心中认定他是使我与父母天各一方,又不断诅咒他们的坏人。
刚到城里时,我常常因为想念母亲而哭闹不休,印象中爷爷很少软语哄过我,经常的,我小声啜泣时他假装看不见,待我觉得被人忽视而大声啼哭时,爷爷仍旧一脸严肃地叫我“不要哭了,我带你们去外面走走。”于是弟弟欢快地牵着爷爷的手走在前面,而我,经常一脸狼籍地哽咽着跟在后面,并不停地用手背儿抹着眼泪……最常去的地方是书店,爷爷买各种各样的书给我们,《成语故事大全》、《格林童话》、《十万个为什么》,也买也买儿童简笔画,柳公权、刘丙森的字帖……只很少买我最喜欢的小人书,连环画。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书成了爷爷治疗我哭闹的良药,并终于渐渐冲淡了我对母亲的思念。长大一点,爷爷鼓励我写日记,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把对母亲的牵牵念念都写在了日记里。
一直不觉得自己跟朝夕相处的爷爷很亲,总是认为他与那个年代大多数的人一样,有些重男轻女,怨恨他把太多的爱都给了弟弟。而常常忽略了我这个家中唯一的女孩。(伯父、姑姑家都是男孩)并且相较于弟弟,爷爷对我的管教似乎更严厉些,放学必须按时回家,倘若哪天学校有什么事,推迟了放学的时间,哪怕只二十分钟,爷爷也一定等在校门口了。跟小朋友出去玩儿,一定要得到允许,并规定去的地点,说好回来的时间。零花钱限制也很多,他不让父亲给我们太多的钱,不愿意我们吃零食和买乱七八糟的小玩具。
少了父母的娇纵,每天对着一脸严肃,似乎只关心功课的爷爷,我渐渐变得沉默寡语,功课之外,除了读书,偶尔写写画画,我甚至不会玩儿了,童年就这样沉静而孤独地过去了。
直到我升入初中,忽然有一天爷爷生病了,住进了医院。父亲说爷爷是脑血栓,要在医院住一段日子,这期间母亲过来照顾我和弟弟,终于不用等到假期就能跟母亲在一起,我高兴极了。爷爷的病甚至让我有些窃喜,很没良心地希望爷爷在医院多住些日子。妈妈带我和弟弟去医院看他,很少哭的弟弟看到爷爷躺在病床上,马上抽抽搭搭起来,而泪腺从小就很发达的我,眼圈都不曾红一下,只紧紧握着妈妈的手。
爷爷有些微胖,血压又高,喜欢喝点酒,都是血栓病人的大忌,他的病时好时坏,反复发作了几次,每次都更重些,待到我和弟弟都上了高中,他再也站不起来了。我长大了,爷爷老了,不再威严得让我怕了。放假回家,我会主动分担伺候他的工作,喂他吃饭,帮他捶腿,给他买各式的点心,买各种各样的书。爷爷很爱看书,记忆中,一有闲暇,爷爷便戴着老花镜,躺在床上看书,而我也养成了在床上读书的习惯,并且同爷爷一样,床上总是堆满了书,睡前如果不读一会儿,便无法成眠。这习惯一直延续到我结了婚,来到北京。
我到北京时,爷爷已经在床上瘫了几年了,偶尔也会梦到他,经常是喂他吃饭,或帮着父亲搀扶爷爷学走路。梦中,爷爷依然身材高大,动作僵硬而笨拙。我也常常因此在梦中累得一头大汗。跑过大小的医院问医生可有什么良药,医生询问病史后都说瘫得太久,想要痊愈恐怕很难。
爷爷就这样一直在床上躺了九年,从来没想过他会离开我,童年的记忆那样深,爷爷陪了我太久。
那个周末的早晨,父亲大清早打来电话,声音沉重,略带哽咽地告诉我,爷爷病重,要我马上回家。爷爷病了?我知道爷爷的病,他一直病着,不能动。我早已习惯了每次打电话回家询问爷爷身体时父母几乎不变的回答:“爷爷还是老样子!”怎么忽然就重了?我不明白父亲的话。“你快回来吧,争取能见最后一面。”电话中父亲语气艰难而痛苦。我握着电话,呆在那里,忽然明白过来,早已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火车汽车地转,风尘仆仆一路哭着回到了家,终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
在殡仪馆中见到爷爷,看着他安详的脸,泪水汩汩而出。爷爷对我的好,忽然斧凿刀刻一般的清晰起来,幼时我就爱哭,经常没来由的哭个没完没了,用母亲的话说,我如刘胡兰一般,哭起来软硬不吃,坐着哭累了躺着哭,躺着哭累了趴着哭,哄也不成,打也不成,嘤嘤嗯嗯,没三五个小时决不停口,母亲实在不耐烦,便把我关在小屋子里由我哭去,每次都是爷爷救我,背着哭闹的我,从村子的东头走到西头……很小很小的时候,爷爷躺着看书时,我经常坐在他胸膛上,抓着他的胡子,玩他亲手作的会翻跟斗的小人。等到上小学,凡有刮风下雨,中午时爷爷一定把饭菜水果送到学校班级门口。小学时老师让写人物的作文,经常有小朋友写因为妈妈雨天送伞,冒着风雪背着他去医院打针而感动得流泪的文章。我总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呢?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爷爷从来都是这样!读初二时,知道臭美了,看到同学穿一件价格不菲的绿色羊绒大衣,羡慕得眼睛冒火,嚷着跟来看我的父亲要,父亲拒绝,晓之以理,我却执拗地哭着一定要买,省吃俭用的爷爷一反常态,待父亲走后从他的退休金中拿出钱来,带我去买。永远忘不了穿上新衣服时的心满意足欢呼雀跃。
爷爷走了?爷爷走了!爷爷走了……
现在,每每看到身材高大,须发皆白的老人,我都会禁不住目光追随很远,有时甚至会上前说几句话,在他们身上找爷爷的影子。一次在医院,拿着医生的处方等着拿药时,走来一位同爷爷一样,健铄伟岸,满头银发的老人,在我身边坐下,从随身的布袋中拿出两个药瓶,端详了一会儿,转过来问我,“你看这药一次吃几个?”我读了说明书,告诉他“这个饭后吃,一次两粒,一天三次。”他又拿出另外一瓶,“这个呢?”“这个一次三粒,也是一天三次。”“忘带眼镜了,字太小,看不清……”老人用很熟稔的语气对我说。“你怎么小小年纪也来医院?”按我的提示吃完了药,老人问我。“我的胃不太好。”“要按时吃饭,不要总挑食,这不吃,那不吃,你太瘦了……”完全是爷爷的语气。我怔怔地望着他,心中忽然那样的疼,我是那样的想念爷爷!终于坐不下去,来不及道别,在泪水滑落的刹那,逃了出去……
爷爷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有点怕梦到他,醒来后经常会哭,甚至影响一天的情绪,问一些年长的人,他们让我去给爷爷烧纸,于是,从不迷信的我,逢年过节即使不能赶回老家,也都去十字路口烧点纸,跟爷爷说一会儿话……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在爷爷已经离开我三个年头后的今天,除了流着泪写下上面的文字,我不知道对爷爷还能作怎样的报答……倘若爷爷能听到我的祝愿,只希望在那个世界,爷爷可以过得开心,可以如我梦中一样,不用搀扶,健步行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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