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晏晏 于 2017-10-10 16:26 编辑
她拖着沉重的身子,上身微微前倾,像一只失去重心的鸟儿,穿行在古老的巷子里。苦难的岁月在她的额头路过,顺便画上了某些不可消磨的印记。夕阳自村子东头的空地上慢慢走远,一些岁月的殷黄从此挂在了她的发梢。
十几岁的她,被一头毛色如缎的毛驴驮到了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庄里。稀稀落落的爆竹声砸在一幢破烂的土坯房周围,斑驳脱落的土墙坯、高大葱郁的梧桐,映衬得她看起来越发得娇艳如花。那时候的她,脸蛋新鲜,如同满月,亮堂堂得晃花了他的眼。他笨拙的手带着微微的抖颤,试探着抚过她青葱芊芊玉指时,她偷眼看到他阳刚坚毅的脸,心中止不住的砰砰乱跳起来,两朵桃花水灵灵地飞上了脸。
从来新婚不缺的就是柔情。他憨厚,踏实,却又不乏聪敏。她善良、温柔、大方而且顽皮可爱。一个晚上,他们都是拘谨生分的,像两尾深海的鱼,固守在自己的角落里,一夜相安无事。当晨曦自古老沉闷的天边走来时,他看到她的脸上有着新鲜的睡意,柔软红润的樱唇如树上新开的桐花,在灰暗的屋子里熠熠生辉。木窗格子将阳光分成一缕一缕的,跳动在她的眼角眉梢,她如玉的肌肤看起来大理石一样光滑细致,像一尊横卧着的观音,圣洁得让他不敢去亵渎。想着以后的暮暮朝朝,她的美将只为自己一个人盛放,他的心便化为村西头那汩汩而来的河水,清澈而且欢快的流淌着。
她醒了,在他深情专注的注视下。他的目光穿透了她纠结不清的睡意,带着灼热使她全身有一种奇异的暖。他们的目光在半路上互相拦截,互相纠缠,然后,一同坠入幸福的深渊。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绾了长长乌黑的发,十几岁的女孩从此安心落在了蓬门中。天不亮,便从他温暖有力而又充满眷恋的臂膀中钻出,先将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后,生火,煮饭,让纤纤十指在素常的日子里开始接受烟火的浸染。第一次,灶堂里的火扑出来,燎到了她整齐的刘海,她的长睫毛也牵连其中,一股毛发的焦糊味在空气中散播开来。她停了手,在破败的屋中悄悄落泪。母亲在她临嫁前的叮咛在她的耳边细细响起: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要受得了苦,容得下所有委屈。从今而后,你要做个最好的女子,疼爱丈夫,孝敬公婆,勤劳朴素。关键的是,你不再是小女孩了。你要自己慢慢长大。
止了泪。重新生火,滚滚浓烟没有从烟道溜出,反而如同一条乌龙从灶堂内扑向了她。她花容失色,一屁股坐到地上,脸上,黑的熏痕与清亮的泪儿画出了一幅新鲜的水墨江南。那日,直到公婆那屋门栓都被吱扭拉响了,她的饭也没有热的意思。她看到刚起床的婆婆一脸的阴霾,像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她花骨朵一样柔嫩的心开始阵阵颤栗了。
公公的出现及时打破了僵局。第一次嘛,都这样,媳妇是大户人家出身,不会做饭是难免的。以后学着点不就行啦。
这几句话宛若圣旨。婆婆立刻十分恭顺地垂下眉,乖乖地去教新儿媳了。他站在灰暗的屋子一角里,高大的身子使本来就逼仄的空间显得更拥挤。偷偷地望一眼她,不敢多言,跟在父亲后面便乖乖地走了出去,跟昨晚的甜蜜和贴近判若两人。她忽然莫名的委屈。
与白日里的忙碌与尴尬相比,她更热切地期盼每一个夜晚的来临。屋前桐花甜腻的香气会偷偷溜进散发着稍许霉味的屋子里。在他的热情与腻歪里,她会彻底放下所有的羞涩与委屈,慢慢地将自己像桐花一样打开。她的心里也长出了一株挺拔的梧桐苗儿,那棵苗儿在青天白云下蹭蹭地向着无尽的光明蹿去,她看到他们开花了,结出了一串串心形的果实,在她所有的日子里摇曳出风铃一样美妙的声音来。
如此委屈着,幻想着。在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中,她给他生下了四女一男。
她所有的头发已经被粗粗地拢到脑后,在那里被一张黑色的网罩住,大而光滑,看起来已经有了一些成年妇人的沧桑。她的声音已经被尽可能的放大,变得像婆婆那样掷地有声。那灶是越来越破了,她索性催他重新来过。在新的灶没有堆起之前,她早已熟练了那一套古老的流程了。而今的她可以一手抱着娃,一手将柴火分开,一缕一缕地扔进熊熊的火中去了。她同时可以做许多事,上一分钟在灶前,下一秒就叽叽咕咕地唤着新出生的小鸡仔来啄食了。
她很少回娘家,除非是生活上实在揭不开锅了。她使自己变得坚强,母亲吃苦耐劳的样子,在她的心中如一盏明灯,指引着她人生的方向。她身上已经有了母亲与婆婆双重的印记。与他之间,也不再如开始时的胶着,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里,他晚上睡觉的位置也离她越来越远。常常是,他在土坑的一端揣着无数的渴望睡着了,再醒来时,她依然在油灯下就着一团晕黄,缝补着家里所有人的衣服。四周的墙壁越发的灰暗,透出一股陈旧的味道。而她的影子却像一枚枝头掉落的桐花,使沉闷的空间多了许多亮丽。此时,他会在心里微微的叹,叹自己不能给予她更好的日子。可是,除了偶尔一个委屈的眼神,她从未说过其他。她只是笑,或大声的、或沉婉、或带着微微的苦涩。
即使在他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刻。
他五十三岁那年离开了她。许多的憾与感激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那时,公婆早已去世多年。婆婆临去时,瘫在了炕上。生活无法自理,坚强干净了一生的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不肯做亲人的累赘,她受不了儿媳的忙碌与殷勤。由于闲下来的时间太多,她回忆起了许多,其中就有自己如何为难儿媳的事情。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成了婆婆之后,她确实一度失去了理智。可是,她欣慰的是,媳妇一如自己当初的大度与坚忍,从不反驳也从不埋怨,只是微微一笑便取代了所有的争执。五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忙不完的农活,自己的瘫痪,让媳妇如同磨盘上的毛驴,没白没黑的熬着日子。她的眼眶有微微的泪。她无力撑起自己没有知觉的身体,但是她唤来了孙子。十五六岁的毛孩子,听从了奶奶的吩咐,从一个墙壁的缝隙里取出一包东西递给了她。
那是婆婆在丈夫死后便准备好的东西,一小包砒霜。她舍不得丈夫一个人在那边受苦。此际,正是春天,所有的植物都在私下里叫着劲得葱绿着。屋前的那株梧桐越来越高大了,遮住了所有的光线。一朵朵桐花如蝶,翩翩从她眼前飞过。她想起了许多事儿,看到了许多故去的人。于是,她笑着,带着对尘世的眷恋,带着对媳妇的歉疚和祝福,服了下去。
她哭得肝肠寸断。好在所有人都知道她的为人,她才没有背上不孝的恶名。可是,看到突然间生气全无的婆婆,她忽然感觉自己有些累,作为女人,这一生,都是要如此度过吗?
而今,他也要离开她了。握住他冰冷的手,他无言,眼睛里巴巴地流露出许多生的祈愿与依恋。他被搬上了床,换好了整洁的衣服,安静地等死。枯瘦的脸由于病痛变得灰黄,一如桌上那盏忽明忽暗的油灯。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油枯灯烬了。他身上的力量在快速地流失,但是,他仍然用最后的一点力量,挤出了一滴泪。他要让自己的妻子懂得,他是爱她的,爱这个家的,他不是她想象的那个冷酷的样子,只是农村千百年来的习俗压抑了他的感情上的表达,他想告诉妻子,晚上的他才是真实的。
她是懂得的。所以,回了一个微笑给他。尽管眼中有泪,如同那朵被雨打落在尘埃的桐花。
那时,她尚是明媚的女子,但是她拒绝了许多人的求亲,艰难地熬过了许多孤寂的日子。她一个人拉扯着五个孩子,慢慢地看着他们如梧桐一样落地生根,开花结子。没人知道她的苦楚,没人看到她的眼泪,即使自己的孩子也是一样。她总是笑着,一个人,数着梧桐树上的春秋更迭,慢慢地熬着深长的岁月。她的样子,亦如桐花,经过风雨之后更加鲜艳。
唯一的儿子,在年富力强的五十三岁时撒手人寰。奇怪的是,他竟然跟父亲去世时的年纪一样大。临死之时,儿子拒绝老母亲的探望。因了母亲的阻挠与干预,他没有和心爱的女子天长地久。而是娶了一个健壮结实,像母亲一样能干的女人,他因此辜负了另一个娇柔婉转的女子,那个女子,摘走了他的心肝。所以,他恨自己的母亲。那时,她被自己的儿子关在病房外,仍是笑着数落儿子,似乎还是把他当做那个顽皮的少年,她从不认为儿子已经长大,即使娶妻生子了。
其实,她跟儿子心里都懂得,那不是怨恨,是心痛。人生之中最悲惨的中年丧夫,老年丧子,都落在了她柔弱的身上。儿子看到了她多年来的辛苦,其实心里早就不恨了。只是,他不能看到母亲满头颤巍巍的白发。那些发,颤动着,灰白着,一丝丝、一缕缕地抖落下来一些腐败陈旧的痕迹。每次看到,他的心便似被油泼过,撒着泼地疼。他遗传了祖上的基因,坚强、聪慧,却在感情上极度脆弱。
她于儿子去后不多时,也像婆婆当年一样躺下了。病床上的她,被亲人们打理的清爽利落。无论谁来,都是一张灿烂的笑脸。她的脸,已经不再如满月,上面皱褶横生。笑起来,更像是一朵临风沐雨而开的晚菊,这一刻,终是到了生命的荼蘼。她拼命地吃,努力地吞咽下所有的营养,她感觉自己的好日子刚刚开始,她要替所有半路夭折的人活好剩下的日子。她不会哭,只会笑,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年的深秋,夜色降临不久的时候,满树的桐子叮叮当当摇曳着在风中相约起舞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她忽然呼吸急促,继而双眼张开,上身立起,几乎离开床面,一双眸子突然清亮如水,宛若初嫁时的样子,她迅速地向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一些什么。后来,人们说,那是回光返照,是要死的人在验证自己去往阴间的路线。然后,她在所有亲人们的关注与急切的呼唤声中,安静地躺了下去。就此长睡不起,只在嘴角留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屋外,桐子叮当,却再也敲不醒她的美梦。
后记:这是关于我姥姥的片段。三岁始,因为顽劣,总是欺负弟弟,被送去与她同住,直至成年。可惜的是,我竟然不记得我们之间的许多章节。她的许多记忆,是我在母亲对她不多的描叙中找到的。时值秋凉,她的笑与坚强,一直在脑海中盘亘,几次写来,都是半途而废。这个晨,我终于用自己的拙笔,粗略的记下关于她的映像,算作祭奠吧。
姥姥,你在那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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