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柔情牧歌 于 2017-6-12 22:14 编辑
父亲带它回家的时候,它还小。羽毛尚未长成,刺猬一样扎撒着。小眼睛画着一圈白,眼神惊恐,战栗,仿佛一束光,没有轻重与准头。
我接过它的时候,与它一样战栗着。这是父亲第一次送我的礼物,也是唯一一次。那年,我已经二十。这只斑鸠,不经意间扎进亲情的鸿沟。我没有看父亲的表情,父亲也没有看我,只是如往常一样钻进厨房洗手去了。
由于是父亲自己带回家的,他破天荒地没有表现出厌恶的情绪。我强行撬开斑鸠的嘴巴,将一粒麦子喂进去。小斑鸠一伸脖颈,甩甩脑袋,吞下麦粒。然后,继续呆在我手心里,小眼睛呆愣愣地看我。我笑了,学着它的样子,甩甩脑袋,长发飘起来,遮住了眼睛。偏着头整理头发的时候,我看到窗外有一双眼睛。转过头看时,却又消失不见。
我知道,那是父亲的。那也是我第一次注意到父亲对我的关心。
斑鸠在渐渐长大。我与父亲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好起来。我们之间早已习惯了一种疏离而冷漠的状态。如非必然,我们从不搭话。我时常产生错觉,自己不是这个人家的女儿,或者是来自外太空的也未可知。
斑鸠会跟我要吃喝了。一旦饿了,渴了,它就会从窝里跳出来,跟在我身后,啄我的脚后跟。我经常把它抱在怀里,或者贴在脸上,感受它羽毛的柔软和温暖。那种软与温暖,很像某个幼年的夜晚。那个夜晚,睡蒙了的我,将父亲的头颅当做猫咪,紧紧抱在怀里。
那是此生与父亲最亲密的接触。此后,绝无仅有。
父亲在我十六岁时,便不再正眼看我。并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情,而是他意识到我长大了。对女性,他一直偏执地实行着非礼勿看的原则,就连自己女儿也不例外。
那只斑鸠消失在一个夏日的雨后。那时,它像迷恋空气一样迷恋我。我走哪,它便跟哪。其实,它的羽毛已经基本长成,但却不会飞翔。人类没有飞翔的本能,跟着人类长大的斑鸠,似乎也没了这种本能。
那场雨,来去匆匆。我带它在邻居家屋檐下避雨。雨很大,田野变成汪洋。我感觉自己也泡在雨水里,看不清未来的方向。斑鸠安静地立在我脚边,小脑袋不时地歪过来,看我一眼。我不知自己那时候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只是发呆。后来,我想,那时候,斑鸠是想让我抱一抱的。因为,在如注的大雨中,屋檐下的我和斑鸠,该是一条舟子上的。
雨停了,母亲开始唤我。我跳起来,匆匆跑回家,打开街门,关好街门。几分钟之后,我忽然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那种东西,不轻不重地挠着心,敲着门。我在原地转了几圈之后,发现自己少了一个影子一样的东西。
我冲出去。门外,只有湿漉漉的空气,还有一原野的蛙鸣。
夏天过去了,我的青春也过去了。我与它,竟再也没有遇见过。
后来的后来,父亲老了。老去的父亲,偶尔也会正眼看看我。并且在他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之后,允许我挽起他的胳膊过马路了。
再后来的后来,父亲戒了烟酒。甚至于有一天,我回家时,竟然迎面撞上了他的笑脸。这比起当年他送我斑鸠时给我震惊更大。以至于我祥林嫂一般,对母亲,对朋友,对自己的孩子一遍一遍地说:我爸会对我笑了。我爸今天对我笑了。
今天,当我慢慢体会到做母亲的不易之后才明白,原来做父母,不是人的本能,而是需要一点点学习,积累经验的。父亲不是不爱我,而是一直不懂得如何表达,或者有着表达障碍。比如,他应该在孩子童年时给予的一切,却迟迟拖到孩子长大才实现。
这样也好,我可以与他一起,慢慢学习到老,到彼此缘分终结的地方。那时候,我早已不再需要他的拥抱,却可以将他当做孩子一样,去拥抱,去喂食,去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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