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立在王岗当包队干部不到一年,群众个个面有喜色,各项生产也搞上去了。
收罢麦子,粮管所来催讨借的三千斤麦子。马国立说,来晚了咋办哩。队里交完公粮,群众的口粮也都分下去了。仓库里除了留下的种子饲料,再没有余粮可以还账了。要不等秋后用杂粮折算还账,再不然等到明年收麦子。粮管所的领导恼了,反映到公社党委,郭书记也没办法,给粮管所的领导说,硬捉老公鸡下蛋也不合适,立逼要账,只有从各家各户往外掏粮食了。
郭书记把这个打算告诉给马国立,马国立陡地火起,郭书记,王岗的群众才有口吃的,生产刚有些起色,如果逼着各家各户交粮食,无疑于掐脖子饿死人!郭书记回头又去做粮管所的工作,粮管所说,斑鸠蛋都是有数的,县粮食局像催命鬼一样,我也没办法。
闹得骑虎难下,惊动了县政府,县里做出决定:王店公社监管不力,对党委书记郭庆三处以党内警告处分;据查,王岗分库的粮食作为赈灾借给了群众,无暗饱私囊现象,鉴于无偿还能力,着即免去三千斤小麦的偿还;作为惩戒,务必追究涉事人员的责任。郭书记随后也作出决定:马国立身为包队干部,不顾国家利益,造成国库粮食流失,责任重大,免去包队干部职务。
马国立背起小行李要回家,王岗的老百姓死活不让他走。趁夜深人静的机会,马国立才偷跑回家去。
那天,郭书记通知马国立到公社,见了面郭书记就指着他脑门说,怕神都有鬼不,你高低把我拉拉一身皮。马国立歉意地说,真是对不起你郭书记,谁叫咱俩心太软哩。郭书记说,吃过饭拉过屎,以往的事不再说它了。王店大队的职务你还干着。有个新任务,咱要办学校。王店公社所在地就在王店大队,这么大的范围没个像样的小学不成体统。你是清苑县里管朝廷,办学的事还要指望你。办学模式呢,我是这样考虑的,师资配备场地设施你们王店大队主管,教学业务工资开支由公社来负担。
马国立没吱声,只顾啪嗒啪嗒吸旱烟袋,末了,磕磕烟袋灰,说,场地不发愁,街上有个关帝庙空闲着哩;找木匠做些桌子板凳,摆上就成;老师,老师是个大问题。解放才这几年,识字人真的不多,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多数家庭成分高,出身不好。我所知道的这方面的人才倒是有,就是怕落不然,有人说阶级立场不稳咋办?葛书记来了兴趣,你说说看。马国立说,俺大队董庄有个女生叫王德茹,在县城上初中,去年才毕业,现在去了乡下办扫盲夜校。郭书记点点头,嗯嗯,这个人我知道,公社成立的扫盲工作队里有她,听说干得不错。她家庭背景咋样?马国立说,就家庭背景是个灰磕星儿,他是被镇家属。他父亲解放前买了六十多亩地,急性土改时划成了地主成分,贫雇农先把房屋给分了,一家人生活没着落,她父亲偷偷卖了七亩地,被工作队发现,说他是疏散土地,妄图逃避阶级斗争,一道会开下来,生生地被枪毙了。父亲被镇压时,王德茹还在上小学。母亲纺花织布供她上学,后来王德茹去城里读了初中,老娘再供不起她了,母女俩多次抱头痛哭。因为王德茹的学绩优等,学校里减免了她的学杂费。但吃饭的问题没法解决,王德茹最困苦的时候曾边上学边去讨饭吃。唉,说起来也是个有志气的女孩子。郭书记也叹口气说,你说这我都能理解。镇压反革命的时候,台子底下只要有人高呼该杀,拉到场子外头就用枪崩了。好在中央发现了这种过激现象,及时制止了。可是脑袋掉了再也安不上去了。马国立说,就是。我想给你请示一下,把王德茹从扫盲工作队调回来当老师。郭书记砸砸嘴说,要说事儿是不大,我一句话就成。但是国立啊,这可关系着阶级立场问题。这样吧,你回去给支部做个汇报,尽量征得支部同意。知道你办事不拖沓,这建校的事情我就指望你了。事后我给你们大队的邓支书通通气儿,让你专心致志地主抓这件事。
马国立回去后就向支书汇报了公社党委关于办学的指示,并把聘用王德茹当教师的想法也跟支书说了。邓支书有些犹豫,说,那妮子哪儿都好,就是家庭成分不好。我和你的意思一样,也想聘用她,就怕有人抓小辫子。马国立说,要不咱开个支部会讨论一下?邓支书说,办学是个当紧的事,今儿晚上就开会吧。当天晚上就开了会,到会的有邓支书、马国立、秘书李书卿,还有妇女主任李书焕。马国立首先传达了公社党委对办学的指示,邓支书接着说,办学不算大困难,招聘得力的教师不容易。董庄有个王德茹,在校学习成绩扎实,毕业后又下乡搞扫盲几个月,教学方面也有经验。就是家庭地主成分,不美名嘞。秘书李书卿笑笑说,论说也没啥,党的政策也不是对这些人一棍子打死。但话说拐回来,有根正苗红的人还是尽量不用可教子女。马国立说,扒扒拣拣,咱大队有几个能教学的?李书卿认真地说,不出这屋子就能找一个。马国立问是谁,李书卿答道,书焕不就是合适人选嘛。邓支书嘿嘿笑了笑,书焕工作积极泼辣能干,就是学问浅了些,才小学四年级。虽然是书卿的妹妹,越是这样,咱越是要放个高姿态不是。马国立插言,学校办兴旺了还要扩班,用人的机会多着哩。像书焕将来教个音乐教个体育什么的满够材料。咱先把王德茹的事定下来,大家都表个态吧。屋子里鸦雀无声。顿了一会儿,邓支书先发言,我同意。蒿子长到麻地里,不扶自直,有咱几个看着她,谅她王德茹也不敢使坏。马国立举手说,我也同意。李书焕说,俺也没意见。李书卿打个呵欠说,同意同意。散会睡觉。
第二天马国立就要去乡下接王德茹回来,还没动身觉得似乎不妥。晚上,他又召开班子会议,把事先写好的决议让大家一一过目,并请每个人都在上面签字按手印。邓支书有些不耐烦,我说国立,你这就是六个指头挠痒,多那一道子。在座的都是党员,哪个也不会回风倒垄的。李书卿呲牙笑道,老马,是怕有人抠你豁儿吧。待到签字按押完毕,马国立仔细地把决议书叠起来,装进兜里,说,这就安生了,我明儿个去接王德茹回来。
王德茹当了小学老师。虽然头一年招收了二十来个学生,仍然弄得有声有色。关帝庙有个东厢房,孩子们都坐在那里面,书声琅琅,歌声嘹亮,一改关帝庙平时的沉寂。
半个月后的一天,公社郭书记通知马国立开会。马国立进了公社大院,郭书记已经在大门内等他,低声说,县委段太民书记来了,在办公室,问你一些事。进了办公室,段书记一脸严肃,朝马国立点点头,马国立你来了。马国立搓着手,尴尬地站在那里,郭书记搬过一张凳子,示意马国立坐下,自己转身就要出去。段书记喊住他,老郭你不要出去,这件事与你也有关。段书记端起茶杯咂了一口说,听说你们办了学校,这是个好事,我特地来看看。那个教师王德茹怎么回事?有人反映她是被镇压的地主分子的女儿,你们把少年儿童交给这样的人去教育,真能放心?马国立说,段书记,事情是这样的……。段书记打断他的话,检举信上说,是你马国立独断专行,硬把王德茹塞进教师队伍,我问你,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啦。郭书记低着头不敢言声。马国立慢慢抬起头,声音清朗地说,段书记,你今天要是来治我的罪,我就不吭声了;你要是来调查此事,允许我说话,我就如实反映情况。段书记上下看了马国立几眼,说,当然是调查了。你就不遮不盖地说说吧。马国立说,办小学的事是郭书记提出来的,老百姓都巴不得的。我就想到王德茹,至于阶级立场问题,郭书记一再告诫我要慎重用人。我们大队党支部经过认真研究,认为不惟成分论,重在表现。连续开了两道会,一致决定聘用王德茹来当老师。党的政策你们领导领会得最清,我们下级也不是糊涂蛋。形成了决议后,每个支部成员都在决议上签了字按了手印。要说我立场不稳我认了,总不能把一个基层党支部都涂黑了吧。
段书记微微地点了下头,呵呵笑道,我就说嘛,经过党的教育,这几年基层领导班子觉悟不会低喽。可是检举信上却没说签字按手印的事呀。郭书记已经给我汇报过了,我就想再找你把情况落实一下。待会儿咱一起去学校看看。说着,从兜里掏出那封检举信递给马国立,给,你看看都写的是啥玩意。
马国立气冲两肋回到大队,把支部的几个人喊到一起,张口就说,把王德茹撤下来,让李书焕接手。邓支书大惑不解,国立你唱的这是哪一出子,王德茹教得好好哩,为啥要换人?马国立气咻咻地说,有人把诬告信写到县委里,说我和反革命分子伙穿一条裤子。这决议书上红霞霞的指头印子,难道说连擦屁股纸都不如!真名实姓都不敢写,别以为我不认识笔迹。背地里掏家伙,还是人不!
马国立把那张决议书拍在桌子上,转身就走,到门旁,扭头骂道,孬孙,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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